好莱坞就像是《绿野仙踪》中的奥兹国,拥有很多离奇而诱人的特点。
每年的十二月间,铁皮圣诞树会突然地,出现在路灯的柱子周围——尽管烈日下的温度接近华氏九十度,餐厅会被修建成灯塔或帽子的形状;星期六晚上,女士们会穿着裤子,披着水貂皮大衣,牵着小豹子胡乱散步;这里的早报是五美分一份的,晚报是两美分一份;人们会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上漫长的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观看其他人,把手按进黏糊糊的水泥里。
在这种环境中,任何琐碎的事件,都不会显得微不足道——同类事件受到重视的程度。肯定超过了在辛辛那提或者泽西市。同样,在这里发生的重大事件。更会变得意义深远。
因此,当欧赫匹水电公司的泡沬破灭的时候,所有人都激动万分——甚至那些并不持有欧赫匹公司股份的人,也贪婪地阅读着《洛杉矶快报》。一夜之间,“欧赫匹”简直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宇,几乎与“五胞胎”和“九个老头儿”同样出名。当然,这种比较,并没有损害欧赫匹公司的重要性。欧赫匹水电公司倒塌的过程,让它更加名声显赫——这可真够瞧的。
由于律师安纳托尔·鲁伊希的先见之明,这个案子并没有在法庭上进行审理。不过,报纸上和街道上的论战,可谓如火如荼。那场“战斗”相当壮观:所罗门·斯佩思消瘦的亲生儿子,在《洛杉矶独立报》的编辑部里,发射了远程炮弹,恼怒的股权人则聚集在“桑苏斯”小区的铁门前面,大声喊叫或怒目而视——而在大门后面,所罗门·斯佩思却不为所动地,计算着自己那百万美元的财产。
其实,这全都要怪东部的专科医生——如果不是那位医生推荐这里的气候、高尔夫球场和日光浴,所罗门·斯佩思根本不会跑到加利福尼亚州来定居。所罗门·斯佩思会安于懒洋洋地,躺在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下,斜眼看着肚皮上的层层肥肉吗?绝不可能!所罗门·斯佩思必然会无休止地为,去他的资本操心,因为那些钱和他一样悠闲——躺在多家固若金汤、但并不诱人的银行里面。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于是,所罗门·斯佩思站了起来,遮着他光溜溜的身子,满怀希望地四下张望——他看到了里斯·雅尔丹和小安纳托尔·鲁伊希。这三个人凑到一起之后,那个著名的——后来又变得臭名昭著的——欧赫匹水电开发公司就诞生了。
当然,所罗门·斯佩思也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维尼·摩恩,但是,他对于维尼·摩恩,完全是感官上的享受,而不是商业上的兴趣,那当然是另外的一段故事了。所罗门·斯佩思从来都不会忽视艺术;维尼·摩恩便成了他的被保护人,更加有趣的是:维尼的艺术生涯,也开始于他们灵魂相通的那关键的一刻。
在那段日子里,重工业正逐渐衰落,华盛顿不断传来将要讨论控股公司法案的风声……要想组织和壮大欧赫匹水电开发公司相当困难,这需要天才——而所罗门·斯佩思就是一个天才。不过,所罗门·斯佩思的成功,离不开里斯·雅尔丹的辅佐。里斯成了公司里的代言人,而且相当成功——他是一位驾驶游艇的高手,高尔夫球手、体操运动员,还是各种“体育用品”的收藏家……
所罗门·斯佩思需要他,这是出于多种不同的动机——里斯·雅尔丹拥有不可或缺的另一部分资金,他拥有“雅尔丹”这个响亮而迷人的名字,而且,他对于如何将生意做大一窍不通。
自从欧赫匹的案子从财经报道,转到洛杉矶中央警察局的谋杀案分局之后,这个原本已经足够轰动的故事,就变得更加引人入胜了,对于报社主编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了金块。菲茨杰拉德的欣喜之情,达到了近乎癫狂的程度。
菲茨杰拉德是里斯·雅尔丹的校友——哈佛大学一九零八级,同时他又算是沃尔特·斯佩思的老板。不过,欧赫匹水电公司的案子实在太诱人了一一洪水、维尼·摩恩、维尼·摩恩养的喷香水的小猩猩、那个关于糖浆的煽情细节、古旧的意大利长剑,还有可能存在的上千条人命的罪责……菲茨杰拉德已经顾不上其中的道德问题了,他让手上的两家报社,都尽情地利用这个卖点。
当然了,洛杉矶报界的每一个成员,顿时都陷入了狂热状态,公民的责任感和职业上的乐趣,都促使他们深度挖掘欧赫匹水电公司的故事;他们的报道千奇百怪,从维尼·摩恩挑剔的洗浴习惯,到潘克的一张旧剧照——他曾经在已经被遗忘的平原史诗《印第安人》当中,扮演单手持弓的黄马部落酋长。他们甚至从资料库里找到了一张里斯·雅尔丹赢得一九二八年南加州业余高尔夫球赛冠军的照片。
一名专题记者实在找不到素材了,只好求助于统计数据。他指出这件案子里面的所有当事人,都不是好莱坞本地人——啊哈,这还用说嘛!
里斯·雅尔丹来自弗吉尼亚州——雅尔丹家族是为数不多的来自弗吉尼亚州,既拥有祖传的巨额财富,又能够保持传统的家族。所罗门·斯佩思在纽约出生。沃尔特·斯佩思本该生在高山、平原或者大海上——因为他的父亲有四处游荡的习惯,结果他却是在芝加哥的一家医院里,看到第一缕阳光的——他的母亲也是在那家医院里,最后一次和阳光告别的。
维尼·摩恩出生时,被命名为弗丽达·蒙德伽德,在南达科他州麦田中的一个瑞典小教堂里受洗。进入好莱坞是她不可避免的宿命。她长着一头金发,喜欢扭动翘起的屁股蛋蛋,上中学的时候,维尼就是校剧团的明星。她曾经在一个名叫尼克的希腊人开的餐馆里当女招待,后来蠃得了州里的选美小姐大赛,和一头产奶冠军奶牛,—起来分享荣耀。
安纳托尔·鲁伊希出生于时尚之都维也纳,不过,他很快就补救了这个错误;他放弃了堪萨斯城的律师职业,被好莱坞的磁性吸引了过来——就像是铁屑一样。潘克来自纽约市布鲁克林的弗拉布什地区。
那名记者甚至附上了菲茨杰拉德的介绍,这让主编愤怒不已。菲茨杰拉德似乎是波士顿的爱尔兰后裔,他追求真理,还嗜好威士忌;慢性鼻窦炎和汤姆·穆尼的承诺,促使菲茨杰拉德来到了加利福尼亚,等等,等等……
艾勒里·奎因先生是曼哈顿西八十七街的住户,在这个谜案陷入困境的时候,他也曾经依靠研究,这些有趣而琐碎的数据来解闷。
在这个案子中,唯一土生土长的加利福尼亚人,是一位举止难以捉摸的女孩子——她就是里斯·雅尔丹的女儿——瓦莱莉·雅尔丹。
“我认为,”沃尔特·斯佩思第一次遇到瓦莱莉·雅尔丹,是在贝弗利山的一个私人马球俱乐部,“没有什么名人,真的出生在好莱坞这个地方,雅尔丹小姐。”
“嘿,这就是你搭讪的方式吗?”瓦莱莉·雅尔丹叹了—口气,继续削一个橘子的皮。
“为什么要待在好莱坞呢?”沃尔特·斯佩思一边继续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瓦莱莉·雅尔丹。他真不明白斜扣在瓦莱莉脑袋上的圆形毡帽,如何能够违反地球引力,不过,注意到瓦莱莉的嘴唇之后,他就忘记了关于引力定律的严肃问题。
“我不在乎你说什么。”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不快地说,“走开,你破坏了我的……”
瓦莱莉·雅尔丹突然跳了起来:“好样的,老爸!……加油,潘克!……”雅尔丹小姐激动地尖叫着,挥舞着手上的橘子。
“当心那匹枣红色的马!……”瓦莱莉·雅尔丹挥舞两手呐喊着。
大概潘克听从了她的劝告,因为两匹马从混乱中冲了出来,他们的前面是一个划出优美弧线的球。
“没问题了!……”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满意地说,“哦,你还在,斯佩思先生?”
第一名骑士是一个长腿的年轻人,他骑着一匹棕色的马,一溜烟地冲过了赛场,用娴熟的技巧,把球精准地推向了球门。在他和追逐者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他有一头红发,脸上长着雀斑,肩膀异常宽厚。
球蹦蹦跳跳地落入了球门柱之间,第一名骑士举起球棍表示庆祝,红头发的保镖笑着应和,把大栂指顶到鼻子上。然后,他们一起慢慢地跑回中场。
“哦,我明白了。”沃尔特·斯佩思激动地说,“前面那个是你老爸,第二个就是潘克。”
“你是侦探?……”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似乎有了兴趣,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红头发——潘克——似乎很合适。再说,我觉得你父亲不会去用拇指顶鼻子。”沃尔特·斯佩思得意地说,随口又问了一句,“潘克是谁?”
“怎么了?”
“他是你的男朋友?”
“哦,原来你关心这个。”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一边伶俐地反问,一边把小巧的牙齿,嵌进橘子里面。
“才三分钟,你就开始打探我的私生活!……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向我求婚啦?”
“请原谅!……”沃尔特·斯佩思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觉得我很讨厌……”
“不,还不坏!……”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过来,小宝贝儿。”
沃尔特·斯佩思犹豫不决起来,他不太习惯现代女孩儿的作风。他唯一熟悉的女性是泰特斯小姐——一位年迈的英国女人,不仅负责他的教育,还给他掖被角——一直到他去上菲利普斯学院为止;在有生之年,泰特斯小姐一直坚决反对一浪接着—浪的妇女解放运动,从吸烟到及膝的短裙,从选举权到生育控制。
沃尔特·斯佩思再次上下打量着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他决定从她入手,深入了解一个女人。他靠在围栏上对瓦莱莉说:“你的父亲看起来很年轻,不是吗?”
“这很恼人吗?……都是维生素和运动的效果。我父亲是一个运动高手。这也是潘克的职责所在……正好,”瓦莱莉小姐冷冷地说,“能让你松一口气,斯佩思先生。潘克是个奇才——他能够参加和指导,所有你听说过的,和没有听说过的,任何的体育运动,他还是一个营养学专家。当然,他也是素食主义者。”
“很有趣。”沃尔特·斯佩思急切地问,“那么,你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吗?”
“感谢上帝,不是。我是食肉动物,你呢?”
“我的品位很低,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喜欢用獠牙撕咬嫩牛排。”
“太棒了!……那么,你可以邀请我吃晚饭。”
“啊……这……那好吧。”沃尔特·斯佩思小声嘟囔着,完全不明白这位小姐为什么,神奇地改变了她的态度。与此同时,他也在焦急地考虑着,如何继续这次愉快的谈话。
“呃……他看起来像是你的兄长。我是说,如果你有哥哥,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
“我还曾经被认为,是我爸爸的姐姐呢。”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伤心地说。
“请继续。”沃尔特·斯佩思仔细地打量着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你看起来挺像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哟!……”
“斯佩思先生,你真是观察敏锐哟!……我缝的针脚又细又齐,而且,我在学校的整理床铺项目,总是得到A级。”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沃尔特·斯佩思认为她的身材捧极了。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正色地瞧着他。
“怎么了?难道我的衣服不合体?”
“嘿,我说,电影星探们的眼睛,肯定是出问题了!……”
“真的吗?……这就像是纽约洋基队放汉克·格林伯格,去了底特律老虎队,他也是布鲁克林区的人。”
“你很上相。”沃尔特·斯佩思又凑近了一点儿,“我是说……你的鼻子像莫娜·洛,你的眼睛和嘴唇让我想起……”
“沃尔特·斯佩思先生。”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低声说道。
“我的母亲。”沃尔特·斯佩思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类比,“我有她的照片。我是说——星探们怎么会错过你?”
“其实,他们没有看错。”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笑着说,“他们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已经追了好多年了,不过,我从来都不搭理他们。”
“噢,为什么?”
“我不会在银幕上走红的。”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用空洞的声音说。
“胡说!……”沃尔特·斯佩思热切地说,“我愿意打赌,你一定还能够表演戏剧。”
“算了吧。你知道吗——我出生在好莱坞,这就是一个障碍。我还讨厌沙滩和平底鞋。我又不是一个厌倦了家庭生活的女孩子。所以,我无药可救,你明白吗?”
“你肯定觉得,我就是一个大傻瓜。”沃尔特·斯佩思嘟囔着,他的大耳朵越来越红了。
“哦,亲爱的,请原谅!……”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懊悔地说,“可是,你也实在是太敏感了。还有亲吻的问题,行啦!……”她拉住了沃尔特·斯佩思,悄悄地压在他的身子上,用力地吻了他的嘴唇。
“好了,你明白了吗?”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叹了一口气,又继续啃着橘子,“看,这就是我亲吻的方式!……”
沃尔特·斯佩思虚弱无力地,朝周围的马球迷们笑了笑,然后抹去了嘴唇上的口红。
“我要告诉你的是,”瓦莱莉·雅尔丹小姐继续说着,“在电影中,你必须表演各种各样的感情;可是,真正要亲吻的时候,他们只是相互轻轻地一吻。而我,却是真正的亲吻。”
沃尔特·斯佩思尴尬地离开了围栏。
“你每天都干什么?”他唐突地问。
“享受生活。”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低声地回答道。
“我觉得你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你的手从来没有碰过洗碗池!……”
“哦,老天爷!……”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呻吟着说,“我是一个改革派。”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词。
“听着,我忍饥挨饿的朋友。我和我爸爸,我们就这么过日子,无忧无虑。我们碰巧有点儿钱,所以,我们就想出各种办法,尽量花掉手上的钱——趁还没有被别人抢走的时候。”
“你就是那种人。”沃尔特·斯佩思辛辣地说,“你一定会引发革命。”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
“斯佩思先生,我相信我之前对你的判断有偏差。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俏皮的说法。你下一步是不是,要建议我们在最近的公园里,举行私人静坐示威?”
“你所谓的享受生活,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倒吸了一口气。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应该给你这张粗鲁的脸,打一记耳光!……”
“你们这些人的毛病就是,”沃尔特·斯佩思断然地说,“你们都是经济上的保守派,毫无例外。”
“你只是道听途说,鹦鹉学舌!……”瓦莱莉·雅尔丹小姐也不甘示弱,拖下鞋子大骂,“狗娘养的,你凭什么教训我?……我听说过你和你父亲,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寄生虫,专门靠政治牟利!……”
“哦,不对。”沃尔特·斯佩思撇了撇嘴,“我不在乎你怎么评论自己,或者我家里的那个老头子,可我绝对是在自食其力。”
“啊,是吗?……”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冷笑着说,“你都有什么专长?”
“绘画。我是报社的漫画家。”
“这还真是一个男人的工作。”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哈哈大笑了起来,“遵命,长官!……明天您就会在报纸上,看到小比莉的最新胃险故事。”
“你这么认为?”沃尔特·斯佩思激动地叫喊了起来。
“沃尔特·斯佩思先生,你的能言善辩,真让我自愧弗如!……”瓦莱莉·雅尔丹小姐冷笑着说。
“我画政治漫画。”沃尔特·斯佩思激动地吼道,“我为《洛杉矶独立报》工作!……”
“天哪,共产党恶魔!……”瓦莱莉·雅尔丹小姐面色大变,圆睁两眼望着对面的男子。
“哦,天哪!……”沃尔特·斯佩思挥舞着他的长胳膊,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满意地微笑着。沃尔特·斯佩思很年轻,长得像加里·库珀。
瓦莱莉·雅尔丹小姐拿出了小镜子,仔细地察看着她的口红,并且决定,要尽快再和沃尔特·斯佩思先生见面。
“今天晚上的约会,”她朝着沃尔特·斯佩思的背影喊道,“取消了。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