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7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准确地说,是7月5日。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曾经邀请过詹姆斯来我家吃烤肉,他爽约了;他星期五邀请我一起喝上几杯,我也没能赴约。照此推理的话,我想这一次又轮到我提出邀请了,我去万记肉店挑选了一些牛排。我想,假如詹姆斯想吃烤肉、喝格洛格酒的话,我会再一次邀请他来的;万一他不能来,我可以邀请苏珊,我们办公室的这个女孩似乎对我发生了兴趣。
我推着手推车穿过超市,向商店后排的肉制品冰柜走去。
我把三盒速冻米饭放进手推车,然后从货架之间转了出来。
我看到她向我走来。
她是简。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像一只缩头乌龟那样藏在手推车后面,在它的掩护下悄悄溜掉。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曾经在梦幻中无数遍地想象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可是我却变得如此震惊,完全不知所措地站在货架的尽头,紧紧抓住手推车的扶手,痴呆呆地看着她。我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她看人时的眼神和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以为时间已经使她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我的感觉也因而变得迟钝起来。可是实际上我连一点细节也没有忘记,我对她仍然记忆犹新。我看着她,内心感到了强烈的痛苦,那张胜、那双眼睛和嘴唇,在我的记忆中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美好的时光,以及那些相互对峙的日子。
一切的一切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时间已经将它们冲刷得令人不堪回首。
她穿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头发梳在脑袋后面,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对我来说她仍然美丽得无与伦比。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身上还穿着早晨洗车时意穿的那件肮脏不堪的外套。当她向我的方向看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有来得及想,便退到了货架后面。我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着,手在不停地发抖。我感到害怕极了。我怕她仍然不想见到我,害怕她仍然恨我、冷淡我。
总之,我害怕她的任何一点变化。
倘若她变成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简,那才真正是最可怕的事情。自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过去了大约3年,一个人在3年中完全可能遭遇到足以改变一生的经历。我们两个人都变成了跟过去不同的人,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互适应了。
也许她已经遇到了别的男人。
这是又一件最可怕的事情,是我不愿承认的。
我在纸箱的缝隙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手推车。我头脑的一部分想逃跑,把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并努力说服自己相信:重逢只能彻底打碎我长期以来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我的另一部分却想跟她谈谈,摸摸她,跟她重新团聚。
我看见她拿起了一包新鲜鸡胸脯肉。我没有想到我对她竟会如此记忆犹新。我真的记得她。我记得她的一切:她眨眼的样子,她拿鸡胸脯时的表情,她舔嘴唇时的神态。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样逼真地深藏在我的内心,现在又如此鲜活地重现在我眼前。恰恰在这一刻里我才意识到,我仍然那样真挚地爱着她。
简好像为了回答某个信号,或是受到了某种震动似的突然抬起了头,注视着我这个方向。
她看见了我。
我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将那包鸡胸脯放进自己的手推车。她的双手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舔了一下嘴唇,犹豫不决地张开口,好像打算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嗨。”她终于说话了。
我已经有3年没有听到这声音了。可是它依然那样熟悉。
亲切,对我来说就像是美妙的音乐。我的嗓子里堵得慌,眼睛突然变得潮湿起来,我用手指擦了一下,怕自己忍不住会流出泪水。
“嗨。”我说。
接着我便哭了,她也哭了,她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拥抱着我,吻我潮湿的脸颊。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她抽泣着说。
我紧紧地搂着她,“我也想你。”
几分钟之后,我搂着她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观察她。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动人。无论过去的几年里她经历了一些什么变故,无论她遭遇了哪些事情,其结果终究使她变得愈加漂亮了。
我意识到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当时我并未真正认为她长得漂亮。尽管她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可是我在她身上没有看出这种近乎完美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美。然而她现在的确漂亮。
她同时也是一位受冷落者。
她还没有完全陷进去。我知道这一点,我能够辨认出来,可是有时它并不十分明显。
别是在这一时刻,它显得并不重要。
我仔细地审视着她的面孔,她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知道怎样向她表达我正在考虑和感觉到的东西。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朋友吗?她能感觉到我此时此刻所感觉到的东西吗?她想返回到我们分手时所处的关系中,并让它继续发展下去吗?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回顾,太多的话要说。但是尽管我们这样接近,感觉这样一致,我们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障碍。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几乎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我们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能够摸透对方的心思了。
我又开始研究她的目光,我知道我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我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和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我爱你。”
她用我所期待的方式回答了我:“我也爱你。”
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被排除了。我们已经清楚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知道对方在感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由此开始,我们便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双方抢着说话,不断发生争论,重复,略过两个互不相关的故事中相互交叉的多彩画面。她说她很后悔跨出了家门,可是由于大固执,以致于不愿回来向我道歉。我告诉她说,我一直试图得到她的消息,可是我始终害怕跟她取得联系。我告诉她我离开了自动化界面公司,我告诉她我见到菲利普和平民恐怖主义者组织的经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杀死斯图尔的事,以及恐怖主义组织后来实行的一系列举动。她告诉我她发现自己也是一名被冷落者,当女招待时,她遇到另一位被冷落的中年女子,并跟她一起来到了汤普森。
我们对于能够再次见面都感到了惊讶。我们碰巧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不是别处相遇了。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简的声音里透露着某种开玩笑的意味。
“也许真的如此。”我说。
我们拿着各自挑选的食品,去了她的住宅,一个一层楼高的公寓,距离主干大街不远。我很吃惊地发现她有许多陈旧的老式家具,她从我们的老家带来,摆在了宽敞的起居室里。很明显她感到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这里看不到任何能使这间房子看上去不同寻常或者别具一格的企图;只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布置了她喜欢的那些家具。在她这里我感到舒适,浑身上下感到轻松自如,尽管我从理性上意识到简的品位十分平庸和不具色,但它仍然令我感到高兴。我感到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简是个被冷落者?
是什么原因使我以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猜想是我的愚昧所致。
她为我们做了晚餐,是烤鸡和速冻米饭。我们就像回到了过去。我躺在我们的长沙发上看电视,她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们在起居室里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观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濒临危险”,那情形就像我们是一对从来没有分开过的恩爱夫妻。我们的节奏,习惯和谈话方式,以及她的那些小小的性格点全都没有改变。我们谈着当前流行的浅薄话题,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
晚饭之后,我帮她洗盘子。当简擦干最后一件餐具时,我开始沉默了。她一定注意到了这点,因为她抬起了头,“你怎么啦?”
“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看着她,神经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是不是去该——”
“——你是说去做爱吗?”她替我说了。
“——你想要吗?”我说。
我们都笑了。
她看着我,她那饱满而鲜红的双唇极度敏感,“是的,”她回答了我,用涂满肥皂沫的双手摸着我的脸颊,踮起脚尖来吻了我。
那天夜晚我们根本不需要进行任何排练。还没有等到脱掉衣服,两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趴在她身上,她伸开双腿,引导着我的进入。
兴奋过后,我困倦已极,感到昏昏欲睡,很快便进入了无梦的世界。深夜的某个时候,我被她弄醒,我们又来了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人事部助理玛吉·兰接了电话,当她说话时,我通过电话线几乎听见了她的笑声,“我们已经猜想到你今天早晨会请假。”
有人在监视我。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不变,“真的吗?”
“没有关系。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对我的私生活有如此密切的了解,这种情况应该使我感到愤怒,可是事实上她的话却没有激怒我。我发现自己在对着话简笑,“谢谢你,玛吉,”我说,“明天见。”
“再见。”
我从起居室的窗帘建里观望着外面的世界,我看到亚利桑那州明亮的蓝色天空,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毁掉我们的这一天。
我回到床上,简正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