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丝毫不感到内疚。除了刚开始稍稍有些忧虑之外,我对我所做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尝试着分析其中的原因。当我小的时候大人就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我也这样相信,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那是一种邪恶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呢?
我想,尽管我表面上反对杀人,但是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斯图尔该杀。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怎么能认为一个人对下属傲慢无理就该以死亡来惩罚呢?这并非出于理性的考虑,它只是一种本能的感觉,一种情感的反应。不管是因为菲利普颇具说服力的解释,还是我自己的理性判断,总之我很快便使自己相信,我的所作所为是无可非议的。也许这种行为是非法的,但它却是合乎公正的,是正义之举。
这样做究竟合法还是非法?
这种概念对我适用吗?
我认为不适用。我想正如菲利普所说,我是被造物主为了一定的目的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的平庸是一种福气而不应该是痛苦;我的不为人知使我不必受世俗道德的约束。菲利普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别的人,因为平庸的本能赋予我一些周围人远远无法获得的权利和自由。
我生来就是个恐怖主义者。
对于平民而言的恐怖主义者。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概念,菲利普曾经为此反复思考过。
他当天就把我带去,介绍给了其他几位同伙。我当时仍在发愣,有点儿不知所措,任凭他跟我一起坐进了车里,顺着他指点的方向,驱车来到了奥兰治的一家叫做丹尼的咖啡馆。其他人都已经集合在那里了,他们在餐厅里面,用两张餐桌拼成了一大张。
没有任何一个服务员和顾客注意他们的举动。我进来时,发现除了菲利普之外还有8个人,是清一色的男性。其中4个人的年龄看上去跟我和菲利普差不多,大约20多岁,另外3个人估计30岁左右,还有一个老家伙至少有65岁了。
看着这些人,我忽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使我对菲利普印象如此深刻,是什么使我觉得他看起来很面熟。因为他跟我太相似了,这些人都跟我十分相似。当然这并不是指长相方面,比如说大家长着同样的鼻子或者同样颜色的头发;我们在表情以及姿势方面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一种很难界定的气质将我们划为了同类。我一眼就看出,我们中间没有少数民族,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我们之间的相似性远比单纯的种族关系深刻得多。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被冷落的人。
“这就是我向你们提起的那个人,”菲利普向他们介绍我说,“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今天终于干掉了他的上司,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由于紧张和难为情,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双手。这时我才发现,在我指关节的招皱及指甲缝里满是干了的血迹,我意识到我仍然身着小丑的服装。
他们都微笑着站起来,热情洋溢地跟我握手祝贺。那位老人名叫巴斯,以前是个看门的。那4位年轻人是约翰、詹姆斯、史蒂夫和汤姆。约翰和汤姆在与菲利普认识之前都在连锁店工作。詹姆斯曾经是报社的发行部经理。史蒂夫是一家临时代理机构的职员。比利和唐都在30岁左右,曾经是中层管理人员,比利在奥兰治县,唐曾在一家私人投资公司工作。另一位30多岁的人名叫皮,曾经是一个建筑工人。
这些就是恐怖组织全体成员。
“请坐!”菲利普拉出一张椅子,看着我说,“你饿吗?想吃点儿什么?”
我点点头,挨着他坐下。我早就饿了,早饭和中饭我都没吃,而所发生的一切……我太激动了,胃口因此而别地好。我发现自从我们进来之后,便没有一位女招待注意过我们。
“别担心,”菲利普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走到餐厅中间,停在一个正要去厨房的又老又胖的女招待身边,那个女招待差点儿撞到了他身上。她停下来看着他,一脸奇怪的表情,“能为我们提供服务吗?”菲利普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指着我们的桌子,那个服务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对不起,”她说,“我——”她突然止住,又说,“现在可以点菜了吗?”
“是的。”
她跟随菲利普来到我们桌前。菲利普点了馅饼和咖啡,我要了奶酪堡、洋葱圈和一大瓶可乐。其他人都吃过了,只要了一些饮料。
我挨个儿打量着这些受冷落的伙伴们。显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的大脑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而感情却滞后了一两个节拍。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体验它。我发现自己在盯着约翰和汤姆,或者汤姆和约翰,我分不出他们两个人。我努力回忆,是否在辞去工作后在欧文大街上见到过他俩。
我感觉到我跟他们比跟其他人更相似。
我是否真的看到过他们?
那个在便利店偷啤酒的人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了,”菲利普笑着说,“我知道一切对你太陌生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可以向你详细介绍。”
我挨个地看着他们。我在这里找不到冷漠、怀疑和鄙视一切的优越感,我看到的只有同情和理解。他们都理解我所做的事情,理解我此刻的感觉。他们的表情都十分坦然。
我感到他们一点儿不像恐怖分子。菲利普也许是最狂热的,但他看上去也不够凶狠,不像是一名真正的恐怖主义者。他们就像一群假装成恐怖分子的孩子在闹着玩。
我忽然想起来,虽然他们已经告诉我他们以前曾干过什么,但谁也没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干什么工作?都在一起吗?”
“工作?”巴斯笑道,“我们不工作。我们恨那玩意儿。”
“我们不需要工作,”史蒂夫说,“我们是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那是什么意思?你们都做些什么?像一个社团一样住在一起,还是隔一周聚一次?”
我注视着史蒂夫,但他立即转身看着菲利普。所有的人都看着菲利普。
“这不是某一项工作,”菲利普开始说话,“恐怖分子不是说我们干些什么,而是指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没有人打断他。
“你问我们在干什么,”菲利普继续说,“我们在哪里工作,这正是问题的所在。许多人需要用工作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没有了工作,他就等于没有了身份。他们除了工作以外什么也不知道,需要从工作中获得生活的目标和满足感。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份秘书的工作能得到多少满足感呢?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我们可以做任何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很多人不理解生活的意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我们跟他们不同,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操劳一生,忙碌到死。我们要生活!”
我回忆起过去那些漫长的周末和枯燥的假期,我曾经一直是那些人中的一员。我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我知道他们也跟我一样。
菲利普是对的。这是一个打破旧式格局的机会。虽然餐桌边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既善良又友好,但他们都曾经杀过人。
人都杀了,还有什么顾虑呢?还能有什么忌讳呢?我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不受任何社会规范的约束。
我向菲利普点点头,表示赞成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笑着继续说,“我们比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自由。许多人认为,他们的职务非常重要,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工作。他们真糊涂。例如有的售货员生了孩子之后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如此重要,贡献如此巨大,假如没有了她们,地球将停止转动。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如果他们辞职或者去世了,立刻就会有人替换他们的位置,丝毫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人们无视我们的存在,认为我们微不足道,因而使我们有机会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到底子什么呢?”我问道,“我是说作为恐怖分子,我们要做些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巴斯说。
“我们究竟想干什么呢?”
所有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菲利普。
大家对他的信赖使他十分欣慰和自豪。他挺直了胸膛,身子稍稍倾斜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就像反对派领袖向部下发布动员令一样,表情神秘而又充满激情地开始发言。他说我们就像一群复仇天使,我们饱受那些名声显赫、健康聪明的大人物歧视和虐待,我们懂得被冷落的滋味。正因为我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们所受到的压迫、我们看到的社会阴暗面,我们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说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干,只要我们有组织、有计划,我们就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变化。
大家就像市道会上的忠实信徒般热情洋溢地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感觉到体内有一股自豪感在升腾。但同时我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
或者只是希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真正跻身于某个组织,成为它的一名成员?
“我们真的是恐怖分子吗?”我问道,“我们是不是也要从事杀人、抢劫、破坏、绑架等恐怖行动?”
菲利普激动地点点头,“我们正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将我们的事业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但我们已经破坏了一些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公司或商店,其中包括一家麦当劳餐厅。最初我们只想打击那些压迫我们的家伙,让那些极力吹捧自己、贬低别人的所谓名人遭受一些损失;但是同时我又意识到,所谓恐怖组织只不过是一支游击队,它只能将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情上。个别行为决不会带来永久性、待续性的变化,只能就某个具体问题引起公众的注意。对于我们来说,恐怖分子这个词也许有点儿言过其实。我们还从来没爆炸过任何建筑或劫持过任何飞机。”他说完笑了笑。
“从来没有吗?”
“我说过,我们会逐渐将我们的事业发展壮大,最后扩大为一场大规模的运动。”
“我们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
菲利普十分满足地笑着,坐到了椅子上,“我们将变成名人。”
服务员送来了主菜和饮料,我狠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人们的话题也从由我引起的讨论回到了日常琐事上。
菲利普表现出一副超脱的样子,没有参加大家的议论。我似乎觉得他比其别人更深刻、更有思想。
我很快吃完了奶酪堡。两个服务员拉上了百叶窗。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3点多了。
我仍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我没有提问,他们也没有告诉我。
我放下手中的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生来就是这样,还是慢慢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们到底是一些什么人?”我扫视了一圈,大家准也没有看我,表情却显得很不自然。
“我们是与众不同的人。”菲利普说。
“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甚至连菲利普也显得无所适从。
“我们是一群被冷落的人。”巴斯说。
“我知道,”我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是说,你怎么会想到‘被冷落’这个词儿的,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
菲利普这时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海!”他激动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个词儿,难道不是吗?我们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它,这是个准确的表达。”
“可我不明白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说,“它是否真的代表着什么?如果仅仅是巧合,就太令人奇怪了。”
“就是说,我们天生如此,”菲利普说,“我们注定就是恐怖分子。”
“是命运。”汤姆和约翰随声附和着。
我对这样的谈话感到不舒服。我不觉得自己是被挑选来干一件事,也不觉得上帝为了别的目的而选中了我们十个人,我只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我们,一种意志在指挥我们行动。这种感觉使我烦躁不安。
菲利普看了看表,“天不早了,我们大家上路吧!”说完掏出20块钱扔在桌子上。
“这些够吗?”我问。
“没有关系,即使不够也不会有人注意。”菲利普笑了。
我们在停车场分手,说好第二天早上在圣安那市法院大楼前见面。菲利普说他想破坏美国司法系统,这次只是小试一番,以便知道是否奏效。
菲利普原来打算和史蒂夫一起走,但是穿过马路朝史蒂夫的丰田车走去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你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当然没有问题。”我说。
当然没有问题。
我已经在今天早上杀了人,又跟一群自称是恐怖分子的陌生人在外面呆了一个下午,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了,并认为参加他们的活动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7点半去接你,行吗?”菲利普说,“我们得先吃早饭。”
“就这么办。”我点点头。
然后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7点一刻就来到了我家,全体在门外等候。我刚刚冲过澡,穿着浴农打开了门。我很高兴见到他们,昨天夜里我整夜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产生怀疑,为什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名恐怖分子。然而当我看到他们时,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我注定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原因。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我为发现了自己的同类而感到格外兴奋,在邀请他们进来时我高兴得合不上嘴。8个人全都挤进了我的小客厅里。
“好啊,”詹姆斯羡慕地说,“你这里真不错!”
我顺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房间。自从装修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它的确不错。
我穿好衣服,梳理了头发,跟大家一起出发了。我们先去麦当劳吃了早餐,然后分别乘坐三部车行动。我、詹姆斯和菲利普坐进了菲利普的道奇车。
我们好像生来就认识一样,大家都不把我当成新来的成员,我自己也不觉得陌生,立即被同化了。和这些朋友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自在。
不,不只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9点钟才开庭,我们8点半就到了,来早了一步。菲利普从他的车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帆布袋,我们问他是什么,他微笑着,没有告诉我们。大家跟着菲利普进了大楼,来到了交通事故庭,在后面的被告和公众席上就座。
“我们准备干什么?”詹姆斯问。
“看我的眼色行事。”菲利普说。
法庭里又来了一些其他交通违规者及其家属。书记员念了一串名字之后,一名法警走进法庭,接着是尊敬的塞尔威法官大人。他宣布开始审理第一个案件,于是一个警察带着一个流着骇人的长发络的黑人走了进来,那个黑人自称是出租车司机,介绍完自己就开始交代他违规转弯的情形。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塞尔威法官是个大傻瓜!”菲利普忽然大喊。
法官及其他工作人员向这边扫了一眼。法庭里的观众坐得很分散,我们周围只有我们几个人和一对西班牙夫妇。
“你女儿是个婊子!”菲利普又喊了一声,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又冲我挤挤眼,怂恿我说,“说啊,快点儿说啊!”
“他们会以藐视法庭罪把我们抓起来的。”我低声说。
“不会的,他们不会注意我们,”他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快说吧!”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终于喊了出来:“去死吧!”
“不许喧哗!”法官击了一下锤子,宣布道。然后示意法警来到我们前面的栏杆边。
“杂种!”
“王八蛋!畜生!”
巴斯和汤姆喊道。
法官再次敲击木锤,法警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又看,那对西班牙夫妇则不停地侧着脑袋在我们周围寻找,似乎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捣乱。
“你妈是个婊子!”我吼道,随后回头向菲利普得意地笑了笑。我的感觉好极了。
“王八蛋!”巴斯又喊了起来。
“吃屎去吧!”我使劲大叫着,和其他人一样,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以前我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惹我生气,现在才发现我已经可以愤怒了。我痛恨命运,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每一个使我变成这样的东西。长期以来的不满与失望突然在此时此刻得以发泄出来。
“我强奸你妹妹!”我大声喊道。
“你精神失常,你是畜生!”詹姆斯大叫。
菲利普打开他的帆布袋,取出了几盒鸡蛋。
我激动得放声大笑起来。
“快!”菲利普边说边将盒子放在椅子上。
我们开始向法庭上扔鸡蛋。有一只打中了法警的帽子,刚刚击落了,接着又是一只飞到他的秃头上。法官在一阵鸡蛋炮的轰击下抱头鼠窜,我拿起一个向他砸去,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口,黄色的蛋液在黑袍的衬托下闪闪发光。他只好匆匆宣布休庭,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办公室。鸡蛋很快便用完了,菲利普抓起了帆布袋,“好了,伙伴们,我们走!”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啊。”史蒂夫不情愿地说。
“找们并没有隐身术,”菲利普说,“我们只是被忽视和冷落,如果继续呆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的。该撤退了。”说着走出了审判庭,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婊子!”巴斯边走边回过头道。
我听到法警骂骂咧咧地关上了法庭的大门。
我们都异常兴奋,情绪高扬得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大家激动地聚在一起说笑,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重复着自己喜欢的诗句,把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的事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太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试想,如果我们砸的是一场很重要的审判会,它必将引起所有媒体的关注,我们将会公开露面,新闻媒介还会对我们争相报导。”
“下一步呢?”我们推开玻璃门走出大楼时史蒂夫问道。
菲利普笑了笑,双臂搭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肩膀上,“别急,伙伴们!我们会设想出其他方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