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琢磨着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回去上班,并编了一大堆故事作为没有来的理由。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必要。没有人问及我为什么没有来。事实上,当我告诉戴维说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时,他居然很奇怪地看着我,“你病了吗?”
“我昨天没有来。”我告诉他。
“哦,”他说,“我没有注意到。”
斯图尔可能也没有发现我曾经离开过,但却记得我的任务已经过了他规定的最后期限。刚吃完午饭,他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琼斯,尽管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而你却没有按时完成那项重要任务。”
足够多的时间?我直直地盯着他。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件事将被记入你上半年的工作总结之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鼓起勇气问道。
他流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我,“为什么要怎样做?提高部门工作标准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真的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你意为我提高了工作标准,对吗?”
他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笑容承认了我的怀疑,“是的,的确如此。”
“这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琼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我鄙视你所做的一切。”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琼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多大关系。回去工作吧,至今为止,我对你的表现十分不满意,班克斯先生也是如此。我们有着同样的看法。”
见你的鬼,我想说。但我只是用眼神表示了心中的不满,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很平庸,所以才遭到了人们的冷落。这似乎是最合乎逻辑的答案,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推论。我是在20世纪后半期成长起来的,因而也是大众媒体所泡制出来的标准化文化的产物。
影响并决定我的思想、品位和情感的那些因素,同样也作用于我这一代的每一个人。
但我并不甘心于这种现状。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庸之人。假如我真的是个极其平庸的人,假如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这一解释的话,那么我的生存状况就很容易理解。然而理论与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即使我所收看的电视节目与尼尔森收视率碰巧完全一致,或者说我内心的排序和报纸上的排行榜丝毫不差,但是我的读书品位却与主流相去甚远。
即使我的读书品位与普通大众相左,它与那些跟我的社会、经济及教育背景相同的白种男人相比却仍然显得极其平庸。
这种比较究竟烦琐到何种地步?
把这些信息加以归类共从中选出一个模型将花费一个统计学家好几年的时间。
我近乎绝望地努力想证明我到底是谁,我被无休止的冥思苦想折磨得几近发疯。
我审视着我的房间,看着受到我的影响而变得枯燥乏味的怪异的家具,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走进厨房,在存放废品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洛杉矶交通图。我翻开地图,找到了洛杉矶地方艺术博物馆。
在我公寓前的街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道奇车。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什么,可是当它跟着我驶出车道,随后紧跟着我上了学院路,之后是帝国大道,直至我的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它还在我后面紧紧地咬住不放时,我这才感到有些心慌意乱。我想,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怪自己电影看得太多了,独居的环境也使我得了妄想狂。但那辆车确实还跟在我身后,我拐弯它也拐弯,我加速它也加速,我减速它也紧急减速。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被人跟踪……尽管这个念头十分可笑,它却使我感到不安,甚至还有些害怕。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的四门微型汽车急驶而来,恰好插入了我和那辆道奇车之间。我看准时机,在立交桥分岔路口猛踩油门,从距离最近的一个路口窜出了高速路,在桥下的红绿灯处停车等待。绿灯亮了,我仍然在留在原地不动,继续等待着那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那辆车却再也没有出现。
它已经被我甩掉了。
我重新返回高速公路,向络杉矶方向驶去。
艺术博物馆附近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我最后不得不穿过布雷亚塔市场,花5块钱找了一个黑车位。我走出停车场,经过一个狰狞可怕的动物木乃伊市场。来到了博物馆入口处,花5块钱买了一张门票。
博物馆里凄冷、黑暗启温。屈指可数的游人在这座气势宏伟的建筑物里显得稀稀落落,甚至平日活跃的人在这种肃穆而压抑的环境下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我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侧厅来到另一个侧厅,从一层楼爬到又一层楼。看过了英国的家具、法国的银器和印度的雕塑,又去画廊参观了一些油画,在里面仔细寻找一幅表现了人类强烈痛苦的名画。最后它终于被我找到了,那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
在这个画廊乃至整个侧厅里,除了一名穿制服的保安默默地站在入口处走廊上以外,没有其他参观者。我站在画廊中央。
我知道,这便是登峰造极的经典之作,这是我们的所谓文化,这是艺术的精华。
我注视着这幅油画,感到浑身发冷。我想感受一下神奇的艺术感染力,领略一下令人畏惧和惊奇的感觉,那种当人们面对伟大的艺术品时所产生的超越感。可是我只感觉到了些许快乐。我倒览着其他陈列品,它们都是稀世珍宝,是人类历史上的财富,而它却无法引起我更多的兴趣。我的感觉被我的本性所抑制,自己是个平庸的人的事实抵消了我的其他感觉。
我又一次欣赏着雷诺阿的作品,这一次离得更近了一些,以便更仔细地欣赏和观察,迫使自己感受画中所包含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渴望理解别人从这幅油画中所感悟到的那种东西。
但我终于力不从心,因此打算放弃了。我转身准备走时,忽然看到有个人站在画廊的入口处凝视着我。
他是我在林荫大道上遇到的那个目光冷峻的高个儿男人。
一股冷气向我袭来,渗透了我的全身。
眨眼间他便不见了。他是从大门左侧消失的。我迅速追到了入口处。但是当我赶到那里时,他已经没有了踪影。一对身穿黑色情侣高领衫的夫妇从大厅侧面向门口缓缓走来。
我想知道门卫是否看见了那个人,但立即意识到这不可能,因为他正背对着大门,距离那个人的位置很远,他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到。
博物馆突然变得比以前更加黑暗、阴冷、空旷了。当我独自穿过寂静无声的侧厅和大厅,向艺术博物馆正门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屏息呼吸。
我真的感到了害怕。
我加快了步伐,想跑却又不敢。当我安全地走出博物馆,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才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