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工作为什么会对我和简的关系产生影响,但是影响的确已经产生了。我发现自已经常无端地表现出失礼的态度,毫无来由地对她发火。我猜想大概是由于她没有掉进这个低劣的、没有发展前景的工作陷阱之中,而我却被陷进去了。
这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她仍然要上学,只是利用业余时间工作,她当然不能与我风雨同舟,苦乐共享。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会把怒火发地到她身上。我感到这样做心中有愧。在我找不到工作而经常发火的那几个月里,她总是对我表示理解,从来没有对我施加过压力,只是不断地说一些支持我的话。我对她做了这些事以后,感觉糟糕透了。
这使我更加迁怒于她。
毫无疑问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刚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曾经给父母去过电话,但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通过电话。尽管简一个劲儿地要我去,我却不断地拖延时间。妈妈对我很支持,爸爸对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也感到很高兴。但是他们都没有显出激动的声音,这使我有点儿尴尬。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希望我毕业后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但是显然要比现在这个好一些,不过如果现在跟他们讨论工作问题,比起刚得到工作时会更使我感到难堪。
我爱我的父母,但是我们的家并不是那种最亲密和睦的大家庭。
简和我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了。不久前我们还共同拥有大学生有的小小空间,我们的空闲时间总是在做同样的事情,而且总是在一起度过。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和谐,我从8点工作到5点,直到下班回家,这一天的活儿才算干完。我读报、看电视、放松自己。她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夜校上课,9点以后才能回家,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做作业或者为日托中心的孩子们备课。
她的周末要么在图书馆度过,要么把自己理在卧室成堆的书籍里面。
我的周末是自由的,但是我仍然不习惯这一点。说句实话,我一个人的时候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在大学时代,我或者去教室上课,或者去打零工,没有课的时候就跟简一起做作业。现在我有两天无事可做,却使我闲得发慌,不知该干点儿什么好。
我们的房间里只有有限的事情可以让我做,有限的电视节目供我观看,却有大量的时间使我可以阅读。每一种事情很快便使我感到厌倦了,我意识到这些闲暇时光的宝贵价值。有时我跟简在周末去食品杂货店购物,有时去看一场日场电影,但是更多的是她做作业。我一个人打发时间。
在一个星期六,我独自来到了布雷亚市场。我在音乐精品店里转悠,后来买了一些录音带,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它们,只是因为无所事事。我在“西克利农庄”店门口停住脚步,刚刚要了一些免费样品,就看见克雷格·米勒从一家电子商店走了出来。
我的精神突然为之一震。从毕业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克雷格了,我匆匆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他招手和微笑。他显然没有看见我,继续往前走。
“克雷格!”我喊道。
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他一脸茫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然后他回敬了我一个微笑,“嗨,好久不见。”
他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尽管看上去好像是在例行公事。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问道。
“还在上学。我正在读政治学的硕士学位。”
我笑了起来,“还去‘敏感区’吗?”
他脸红了。这令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见克雷格为任何事情感到过难为情,“你在那里见过我吗?”
“是你带我去那里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哦,对了。”
沉默了一刻,找不知道说什么好,显然克雷格跟我完全一样。我们感到很尴尬。这真是太奇怪了。他天生一张能侃会说的大贫嘴,只要他在,从来都不会有冷场的时候。
“哦,”他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我该走了。到了该回家的时间了。我回去太晚的话,珍妮会杀了我。”
“珍妮怎么样了?”
“哦,还好,还好。”
他点点头。我点点头。他看了看表,“哦,嗨,我最好是现在就走。能再见到你真高兴,喔——”他看着我,立即意识到他所犯的错误。
我盯着他的目光,我看出来了。
他没有认出我。
他不知道我是谁。
我感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我感到我被……出卖了。我观察他怎样努力地回忆着我的名字。
“鲍勃。”我轻轻说。
“对,鲍勃。对不起。我忽然忘记了。”他摇摇头,想以一笑了之,“我大概得了早老性痴呆症。”
我轻轻看了他一眼。忘记了?我们曾经一起摸爬滚打了两年多。他是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时最亲密的朋友。我有一两个月没有见他了,但是你他妈的总不至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把老伙计忘个一干二净吧?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一直很尴尬,还对我那么拘谨。他不知道我是谁,想随便跟我聊聊天来蒙混过关。
我想他现在应该弥补一下刚才的过失。他认出我了。他想起我是谁了。我猜想他现在应该无拘无束、毫无顾忌了;不再那样费劲儿,那样敬而远之了,我们该重新开始大侃侃了。可是他又看了一次表,冷漠地说,“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之后便走了,冲我飞快而冷淡地挥了挥手,迅速钻进了人群中,离我远去了。
当他逐渐消失以后,我还在目瞪口呆地望着。活见鬼,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往左边看了看。电子商店的橱窗里放着一台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条我所熟悉的啤酒广告。一群走出大学校园的好朋友们拿着啤酒和炸薯片,正在电视机周围观看一场周末下午的橄榄球赛。男孩儿们都是那样英俊潇洒。
性情温和,他们在一起互相拍拍肩膀,敲敲后背,显得格外悠闲舒适。
我的大学时代可不是这样度过的。
那些男孩儿们坐在电视机周围大笑的场景谈出,被一杯满得溢出来的啤酒代替了,随之溢出的是啤酒公司的牌子。
我在大学时代可没有这样一大群好朋友,可以整日一起厮混。我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克雷格和简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周末下午从来不是跟一大伙人一起看着橄榄球赛度过的,我总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卧室里学习。我一直盯着电视机,已经开始播放另一则广告了。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的这4年过得多么孤独。那些近镜头的媒体形象和持久的友谊对我来说只不过意味着“形象”罢了。他们真实的一面永远不会表现在媒体上。我从来没有用了解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的方式了解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时代是一种更加冷酷。
更加非人格化的体验。
我回忆起我的大学课程,突然意识到我在完成全部学业的过程中,跟我的任何一位指导教师没有过任何私人交往。我当然了解他们,但是这跟我了解电视角色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了解仅仅来自观察,而非互相交际。我怀疑这些教师是否还认得出我。他们各自认识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学期,即便这一个学期的认识也仅限于点名册上的一个号码。我从来没有问过问题,从来不在课后留在教室里请求教师强化辅导,永远坐在教室的中间位置。我始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个性征的无名之辈。
原打算在市场里多转一会儿,看几个别的商店,但是这会儿我已经不想再呆下去了。我想回家了。我突然感觉到,没有个性征、不留名姓、不被人注意、不为人相认地独个儿在这些商店里闲逛的感觉简直太奇怪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想跟简在一起。她可能还在忙她的学习,没有时间过来陪我一会儿,但至少她知道我是谁,只有这一想法还能使我得到安慰,并足以吸引我离开。
当我开车回公寓时,我发现自己还在想着见到克雷格的事情。我想找出原因,使它变得合乎清理,但是我不能。他对于我来说不仅只是相识,一个只在教室里见面的家伙。我们一起外出,一起做事。克雷格并不健,除非他得了某种脑瘤或精神疾患,或者吸毒成病,他决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也许问题不在他那一方面。也许问题在于我这方面。
这个似乎是最能解释通的答案,即使想一想也使我害怕。
我知道我并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但是我难道枯燥乏味到了如此无可救药的地步,甚至我的好朋友能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内忘记我是谁吗?这个想法简直太可怕了,它几乎成了最令人无法忍受的倒霉想法。我并不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而且当然我没有幻想过要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有重大意义的印记,但是这仍旧使我想到,我的存在是如此没有意义,生命将在完全不被人注意的过程中消失。
当我到家的时候,简正在打电话,她在跟工作中认识的某个女孩谈话,我进门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着。这使我感觉好多了。
也许这方面的书我读得太多了,我想。也许我的反应过于强烈了。
我走进卧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把自己研究了好一会儿,试着客观一些,用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我长得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我的浅棕色的头发既不长,又不短,我的鼻子既不大又不小。
我看上去长相中等。我中等身材,中等身高,我穿中号衣服。
我是个很中等的人。
这种想法十分恼人。不能说我很吃惊,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能够这么容易地、完整地把自己归到某一类人中,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希望自己不是这种类型的人,希望我的性格中还有一些独一无二的、不一般的、奇妙的东西,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恐怖主义者。
或许这个发现能够解释我的工作状况。
我努力将这种想法挤出大脑,匆匆走出卧室,回到了起居室里。简正在那儿学习。
以后的几天中,我敏锐地意识到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既惊恐又沮丧地发现,没错,我真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寻常人。我和简的对话千篇一律,我的工作从来都做得不好不坏。怪不得克雷格已经不记得找了。我似乎在每一方面都表现平庸,整个儿就是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人。
我在床上的表现也毫无个性吗?
一段时间以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都让我好不苦恼,甚至在我见到克雷格之前,我心里就已经开始嚼咕了;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就模模糊糊地感到害怕。现在即使没有挑明,也已经很明确了,我知道这种想法不会离开我了。我试着把它从我心里赶走,当我们两人在一起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洗澡或者一起躺在床上时尽量不去想它,可是它折磨着我,它在我的大脑中已经从耳语发展为大喊大叫,直到我感到极度压抑而把它发泄出来为止。
星期六晚上,我们像往常那样做了爱,是在“周末夜生活”节目开始之前,这时电视上正在播放半小时地方新闻。通常在作爱期间,我对我们的方式从来不做分析,从不考虑我们正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做,可是这一次我却发现,我自己就像一台摄像机似地站在远处观察着,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多么有限,全部反应都是照本宣科,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枯燥乏味地皆在预料之中。我差点儿没能坚持到结束。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以便顺利完成。
后来,当我从她身上爬下来时已经精疲力尽,我沉重地呼吸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刚才的表演。我真想相信自己做得很漂亮,我真正是一匹性欲旺盛的上等种马,但我知道我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种人。我很平庸。
我回头看了看简。即使是现在,或者说别是现在,她浑身上下是性高潮带来的燥热和汗水,潮湿的头发扰成了一团,她看上去美极了。我一直就知道,她能做得比我好得多,她那么漂亮,聪明,有趣,能够吸引比我强得多的男人,我突然醒悟到这一点,心里感到十分痛苦。
我轻轻地、试探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样?”我问道。
她看着我,“什么?”
“你……来了吗?”
“当然了。”她皱了皱眉头,“你是怎么啦?一晚上都愁眉不展。”
我想对她解释我的感受,但是我不能。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鲍勃?”她问道。
我想我所需要的是信心,是听她亲口对我说我很了不起,我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听到她说:“即使你是一个中庸的男人我也爱你。”以此来消除我的恐惧。这不是我想听到的。
她母亲的声音在我的头脑中回响:“……没本事的家伙……无名之辈……”
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很想知道,假如她遇到一个比我更有技术、更会花言巧语的人,那时会发生些什么。
我甚至连想也不愿想这个问题。
“我……爱你。”我说。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她的表情变得温和了,“我也爱你。”她吻了我的嘴唇、鼻子、前额,我们拥在一起,把毛毯往上拉了拉,看着电视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