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眸中闪过一抹哀伤。
李夜城对战北狄,行的是卫霍的作战方式,千里奔袭,以战养战。
这种作战方式注定他不会带太多的物资,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那便是不堪设想——两万人于沙漠之中失去消息,本就是凶多吉少,更何况,他们的粮草本就不多。
沙漠之中,他们纵然没有中北狄的埋伏,但一个月多的时间,也足以让他们渴死、饿死了。
那种死法,比战死在沙场更让人绝望。
程彦不敢想象那种惨状。
更不敢想象,眼前的许裳,要多一颗多坚强的心脏,才能去广袤无边的沙漠里,一寸一寸翻找李夜城的尸体。
程彦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道:“姐姐放心去吧。”
她拦不住郑孟君,更拦不住许裳。
如同李斯年若死在沙场之上,她耗费一生时间,也要找到李斯年的尸首一样。
她们两个,不过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她没权利阻止她们。
程彦揉了揉眉心,面上挤出一丝笑,道:“兄长素来言出必行,必然不会对姐姐失言。姐姐........务必要保重身体,莫要兄长还未找到,姐姐自己便先倒下了。”
许裳浅浅一笑,秀美脸庞上满是平静之色,温柔道:“我知道。”
听许裳这般说,程彦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许裳外柔内刚,既是这般答应了她,便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绝不会做出那等寻死觅活之事。
程彦又对郑孟君道:“嫂嫂也是如此。”
郑孟君手指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垂眸悲声道:“你放心。”
“你五哥去了,如今只剩我肚子里的一点骨血,我自然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将我与他的血脉延续下去。”
程彦秀眉紧蹙,不忍再看。
在她的印象里,郑孟君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子,从未流露过悲音悲情,而今眼睛红肿,面颊带红,不用想,也知她背后流了多少泪。
程彦心中越发内疚,强颜欢笑,开导许裳与郑孟君几句,便嘱咐她们好生休息。
斥候来报,许清源后日便要到了。
许清源此时来华京,一是为了威慑蠢蠢欲动的朝臣世家,给孤立无援的她撑腰,二,便是重整军心,再战北狄。
许清源不会在华京城待太久,许裳与郑孟君,也只有这两日的休整时间了。
程彦送走了许裳与郑孟君,便去看望在郑余教导下的命妇们。
大夏宫殿颇大,其格局与汉朝的皇宫类似,分为前朝与后宫。
大夏女子地位颇高,皇太后辅政又是传统,故而后宫之中,分为东西两宫,西宫为皇帝与嫔妃的住所,以紫宸殿为首,东宫,便是皇太后的住所,以长信宫为首。
长信宫的宫殿群,其大小大概是□□个故宫的面积,这些宫殿平日里只住着太后与太妃们,长公主当年逼宫之时,杀死了许多先帝的宫妃,导致如今在世的太妃并不多,故而长信宫中的许多宫殿便空了下来。
而今程彦将朝臣们的女眷接进长信宫,倒也不觉得拥挤,略微收拾几个宫院,便够女眷们住了。
只怕程彦怕吵到丁太后,让丁太后原本便忐忑的心情更加不安,便把女眷们安置在离长信宫颇远的临华殿与广阳殿。
程彦来到临华殿。
临近正午,殿里的女眷正在用餐,程彦不欲打扰她们,只将郑余叫了过来,询问郑余教授女眷的进程。
郑余笑道:“世家出身的女子,有哪个心思不是灵透的?”
“翁主只管放心便是,再过个三五日,这些人便不再是只拘泥一方小院子与人争风吃醋的命妇夫人了。”
程彦颔首,道:“这便好。”
她太了解那些朝臣世家们的心理了,他们如今对她臣服,不过是因为她用了铁腕手段,用无数人头镇住了他们,又有许清源不日赶到华京,他们不得不听命于她。
可若是许清源一朝离京,袁行又只掌一部分的禁卫军,朝臣世家们必会生出旁的心思来。
这种情况下,她便用不得他们了。
而与他们朝夕相处,对大夏规制颇为了解,熟知三公九卿运作方式的女眷们,便是她手中的一大杀器——朝臣与六皇子们只以为她让女眷进宫,是为了威胁朝臣,并不曾防备这些女眷为她所用,越是不曾防备,她的胜算便越大。
如李斯年所讲,今日的大夏,从里到外烂透了,她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护住大夏百年基业,更是要将大夏的毒疮一并剜去,还九州一个太平盛世。
程彦略嘱咐郑余几句,便从临华殿离开。
现在的朝臣只是对她表面听从,又有六皇子在一旁伺机而动,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不能在命妇身上耽误太多时间。
程彦来到紫宸殿,恰遇到袁行推着李斯年的轮椅从殿内走出来。
李斯年看到程彦,清隽面容便有了几分浅浅笑意,道:“我与小翁主果然是心有灵犀。”
袁行是程彦心腹,早就习惯了李斯年与程彦的亲密态度,对李斯年的话见怪不怪,周围禁卫军们更是目不斜视。
李斯年轻笑,道:“我刚准备去找小翁主,小翁主便自己找上来了。”
程彦眉梢轻挑,从袁行手中接过李斯年的轮椅,推着李斯年去往偏殿。
正殿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
偏殿清幽,最适合说些私密事。
侍从们奉上茶后,低头垂眸退出殿外。
程彦轻啜一口茶。
李斯年瞥了一眼身边的袁行,道:“你来与小翁主说吧。”
袁行道了一声是,起身向程彦道:“翁主,属下发觉顾群近日频频调动麾下禁卫军,似有不臣之心。”
崔元锐贬官发配后,程彦本意让袁行接替崔元锐的光禄勋位置,但朝臣们抵死不从,程彦只好退而求次,点了顾群做了光禄勋。
程彦本意是顾群出身昆吾顾家,素来不结交朝臣,更不参与夺嫡,让他做光禄勋,虽对自己无利,但也不会偏向朝臣与其他人。
哪曾想,沈存剑却是六皇子的人,顾群又是沈存剑的门生,她这一番打算,倒是给六皇子送去了一个好帮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群初为光禄勋,扎根未稳,能够指挥的,也只是自己之前在做户郎将时的禁卫军,调动不了皇城内所有的禁卫军。
可尽管如此,顾群手下的禁卫军,仍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看来六皇子是要在许清源离京之后便开始下手了。
程彦慢慢抿着茶,思虑片刻,道:“你只管留意着他,暂时不用干涉他的行动。”
六皇子想行请君入瓮之局,那么她也可以来一手将计就计。
宫斗夺嫡,本就是各凭本事。
袁行应下。
程彦又道:“朝臣可有异动?”
袁行报了几位卿大夫的名字,道:“以属下来看,他们此时暗中结交各地藩王,是准备在君侯走后便开始举事。”
李斯年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这些朝臣世家,对大夏的忠心实在少得可怜,见大夏危难,想的不是力挽狂澜,而是趁大夏执政人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狠狠地为自己家族捞上一把。
这是世家大族的通病。
越是源远流长的家族,便越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李斯年面带浅笑,对程彦说道:“郑夫人近日分外辛苦,小翁主准备何时让她休息两日?”
命妇们虽出身世家大族,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先,并不会死保程彦,但当程彦能改变她们,乃至她们后人的命运时,她们心中的天平,便会向程彦倾倒——千年来,女子在男人阴影下挣扎求生,分外艰难。大夏立国之后,有才能的女子前赴后继,终于为现在的女子挣出了三分脸面,让大夏的女子地位,比前朝女子的地位高上许多。
可也仅仅是比前朝的女子地位高,并不能与男人平起平坐,她们仍要看男人的脸色生活。
如今程彦能给她们的,是与男人一样的机会地位,科举入朝,郎官入仕,三公九卿,前途不可限量。
若能在外面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谁还愿意拘泥于一方小院子熬日子?
她们舍不得程彦败给朝臣与六皇子。
只有程彦能改变她们的命运。
程彦若是死了,那些被程彦死死压制的朝臣世家们必会将程彦的为政措施全部推翻,甚至还会与程彦的思想背道而驰,莫说让女子入朝为官了,甚至女子不得干政这种话,朝臣们也说的出来。
权衡利弊下,这些女子对于程彦的忠心,只怕不比袁行少多少。
李斯年有些期待女子与朝臣们争锋相对的局面了。
程彦道:“姨丈入朝的那一日,便是郑夫人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她带着按品大妆的女眷们去迎接许清源来京,朝臣们的脸色一定分外精彩。
“我倒是想看看,是大夏的男人一手遮天,还是大夏的女人技高一筹。”
袁行眉头微动。
程彦扫了一眼殿中的袁行,忍不住打趣道:“听闻七郎膝下有一女,可有兴趣送到我身边来?”
袁行与发妻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听程彦说起爱女,袁行素来恭谨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宠溺,声音也颇为难得地带了三分笑意,道:“小女顽劣不堪,怕是会叨扰翁主。”
李斯年眸光轻闪,落在程彦笑眼弯弯的面容上。
说起顽劣,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小翁主?
想起程彦幼年趣事,李斯年眼底漫上浅浅笑意,抬手抿了一口茶,似乎连茶里都染了几分丝丝甜意。
李斯年忽而有些明白,为何崔元锐会做出伤害许裳的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心中有了软肋,行动之间便会处处受制于人。
只是崔元锐这种事情,断不能发生第二次。
李斯年放下茶杯,对袁行道:“七郎近日若是无事,便将家眷送至祖籍安置。”
袁行微怔,须臾之间便明白了李斯年的用意,连忙应下。
程彦听此又补上一句:“不止是你,吩咐下去,所有人都将家眷偷偷送出城,万不能被这场宫变波及。”
..........
三日后,许清源抵达华京城。
天子尚在昏迷之中,程彦大权独揽,带着众多女眷,前去迎接许清源。
女眷们提前一日便被程彦送回府中。
许清源来朝是盛事,程彦带着她们去迎接,便是无声向九州宣布女子地位的提高。
为了迎接许清源,更为了撑好女子门面,这些女眷们回到府中精心梳妆打扮,在这许清源来朝的这一日容光焕发,或雍容华贵,或飒爽英姿,让一干朝臣气得跳脚的同时,又忍不住频频侧目——这还是对他们逆来顺受的夫人么?
战马缓缓而行,许清源扫了一眼程彦身后的花团锦簇。
五月底,略有微风。
清风吹动着程彦衣袖与鬂间璎珞,许清源剑眉微动。
“君侯。”
程彦道:“一别多年,君侯别来无恙。”
在这种情况下,唤许清源君侯,是为了显示许清源战功封侯的列侯身份,也是借此向朝臣们施威。
许清源微微颔首,与程彦一前一后走入皇城。
他的身后,是身披战甲的府兵,旌旗遮天蔽日,□□冷冽如霜。
战靴整齐划一踩在地面上,如炸响在耳旁的惊雷,朝臣们尽皆低头。
许清源抵达华京城后,朝臣们怠政之风为之肃清,就连六皇子私下的小动作,也减少了不少。
程彦便趁这段时间,将世家女子安插在朝中各个位置。
许清源驻军在皇城外,朝臣们心中纵然对程彦这种行为极度不满,但畏惧于许清源的兵力,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下来,心中只盼着许清源尽快离京,他们好把祸乱朝纲的程彦推下台,重新选出一个新的大夏掌权者。
又或者说,自己揭竿而起,取代屹立在九州之上几百年的大夏。
世家女子怎能不知朝臣们想的是什么?
但她们的生死荣辱,在她们一起与程彦去迎接许清源的时候,便已经与程彦绑在一起了,程彦若是倒台,她们便会成为家族弃子。
夫家不容,娘家不收,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且活得更好,更为了以后自己女儿的未来,她们只能跟着程彦一条路走到黑。
这种思想的驱使下,朝政之中,很快分成两派,朝臣们消极怠工,女人们奋发图强。
朝臣本想看在自己撂挑子之后女人们无能为力的局面,却发现这些女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不过数日,便梳洗了朝政,更是趁他们怠政之时,将权利紧紧攥在了自己手里。
朝臣这才发觉,自己又上了程彦的套,心中又悔又恨,只盼着许清源尽快离开华京,他们也好一舒心中恶气。
在朝臣们的日夜祈祷下,许清源带着许裳郑孟君,以及袁行与赵怀山召集来的各地府兵,终于离开了华京城。
程彦带着女眷与朝臣们相送许清源,朝臣们面上的笑容分外地真诚。
许清源大军撤离华京城,六皇子动作越发明显,袁行与顾群的矛盾越发尖锐,禁卫军们出现了内斗,朝臣们做事再无顾忌,或拥立六皇子求从龙之功,或结交藩王让藩王来朝,或暗中积蓄力量,待时而立。
刚平静一月的华京城,再度躁动起来。
这一日,天子李泓在御医与道士们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醒来了。
六皇子得知消息后,迅速赶往三清殿。
李泓正在内侍们的照料下喝着粥。
六皇子轻手轻脚走进内殿,李泓不再喝粥,内侍们收起碗筷,低头垂眸侍立在一旁。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朕都知道了。”
李泓的声音不复往日,苍老了许多,将身体倚在引枕上,徐徐向六皇子说道:“老六,非是朕偏爱阿彦,而是眼下的大夏,委实是个烂摊子,若能收拢得住,那还罢了,若是.......”
古往今来,有哪个亡国之君有了好下场?
李泓声音微顿,面上满是不忍,悲凉说道:“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老六,朕不求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你,懂朕的意思罢?”
李泓抬眉,眼中闪着水光,看着面前的六皇子。
六皇子仍是他熟悉的一贯的温顺模样,将他身上的被褥掖了掖,道:“父皇,我都明白。”
李泓松了一口气。
明白就好。
李泓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嘘嘘咳嗽着,道:“阿彦是个厚道人,必会善待你。”
六皇子垂眸,掩去眸中的冷声,温声都:“您要召见表姐与朝臣么?”
他的好父皇,无论是现在,还是在以前,眼中从来瞧不见他。
宁愿把皇位传给一个外人,也不愿让他试上一试。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舍不得那点骨肉亲情?
李泓又是一阵咳嗽,断断续续道:“朕的时间不多了,传他们过来吧。”
六皇子点头,轻轻将李泓平放在床上,而后走出内殿,对顾群道:“天子有命,传召安宁翁主与所有朝臣。”
顾群眸中精光一闪,带着护甲的手指轻按在腰中佩剑上。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