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明暗暗,众将神色各异。
哪怕李夜城多了天山牧场,但牧场里的战马早被北狄糟蹋得不像样子,夏军真正得到的、能投入战场上使用的战马并不多。
这些体质优良的战马,长公主大多分派给李夜城的部下使用,李夜城是精锐之师,更是千里奔袭之军,不能没有好的战马。
李夜城虽是如此,并不代表其他战将也是如此。
与北狄作战,多为骑兵,骑兵若是没有好战马,便天然处于劣势,哪怕他们打了胜仗,可北狄马快,一旦发觉事态不好,便掉头就走,根本伤及不到北狄主力。
这也是他们与北狄作战多年,夏军阵亡颇多,每年都需要从九州各地征召新兵的缘故。
而北狄得益于马快,能够保存实力,故而每年来袭,扰得边境不得安宁。
这些年来,长公主试了无数个办法,想要尽歼北狄主力,永保边境太平,可许多年过去了,北狄主力依旧在城下叫战,嚣张如旧,长公主实在没了办法,才会同意宋副将的计策,用自己当诱饵,希望能一举消灭北狄大军。
这个计策若能成功,那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失败,不仅长公主折了进去,就连作为奇兵的李夜城,甚至接应的李承瑛,都有性命危险。
大夏栋梁之才,就此一朝覆灭,此计实在太险,众将委实不敢应下。
书房内一时无话,只剩下蜡烛斑驳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夜城终于开口,道:“殿下,若如此行事,请将我麾下士兵分你一半。”
他部下将士的装备是六军之中装备最好的,战斗力也是最高的,纵然遇到北狄主力,也有一战之力。
哪怕北狄人多势众,他们也能在万军之中保住长公主的性命。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处境会艰难许多——在沙漠之中寻找北狄的老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以北狄的谨慎多疑,绝不会将所有兵力全部带了出来,他们必会防备夏军绕行千里偷袭他们的老巢。
他若只带一半的兵力千里奔袭,只怕他的处境会比做诱饵的长公主更加危险。
但哪怕危险,他也要这样行事。
长公主是大夏擎天柱,六军将士个个悍勇,桀骜不驯,若没有长公主的威慑,无需旁人里间挑拨,他们便会各自为战,乱成一团。
他不敢让长公主去冒这个风险。
李夜城碧色眸光沉了沉,正色道:“若是不然,请恕夜城难以从命。”
长公主凤目微眯,斜睥着面前的李夜城。
李夜城的模样,像极了死了数年的镇远侯,棱角分明,目似朗星,不同的是,镇远侯更加锋芒毕露,而李夜城因为幼时的磨难,性格更为谨慎寡言。
另一点的不同,便是眼中的那一抹星光,是碧色的,似乎在无声提示着,这是一个胡姬生下来的孩子。
长公主收回了目光。
李夜城继承的,不仅是镇远侯的模样,更有镇远侯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气魄。
无论何时,他都是让人最为安心的存在。
这也是,为何追随他的人不计其数,哪怕他战死多年,军中将士依旧依镇远侯为尊,甚至在唤李夜城的时候,也并非唤做侯爷,而是少将军。
她或许应该对眼前的男子多些信任。
他毕竟是镇远侯的儿子,身上流着镇远侯的血,这个世界上,没有镇远侯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李夜城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是天生的将才。
长公主揉了揉眉心,道:“那便依你之言。”
上天终究待她不薄。
数年前镇远侯身埋沙场,数年后,李夜城横空出世,又挑起边关重担。
长公主笑了笑,道:“我老了。”
“以后的大夏,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李承瑛笑道:“姑姑又在说笑,姑姑这般年轻,还能再战数十年。”
李承瑾莞尔,道:“哪里会再战数十年?”
“我只盼着,此计之后,北狄精锐尽失,再不能为祸边关,姑姑也好过几年安生日子。”
众将纷纷附和。
将令自书房一条条下发。
李承瑛带一万士兵出城迎战,为李夜城的奇兵开路,李夜城带领麾下两万骑兵,紧跟李承瑛出城,李承瑛的军队冲散北狄阵营后,长公主率领本部战将冲出,引北狄主力去往陨星山,在陨星山留住北狄主力。
而李夜城,则趁两军交战混乱之际,疾行千里,奔赴北狄老巢。
大本营若是有失,北狄必然方寸大乱,无暇再与长公主决战,李承瑛原本作为接应的军队在这个时候转守为攻,与长公主合围北狄主力军。
北狄马快,又擅长逃跑,合围只能留住北狄一部分的兵力,李夜城奇袭归来,再在半道上截杀北狄。
经此一役,北狄必然元气大伤,数年不能再骚扰大夏边境。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然而就在这时,困守在雍州城下的北狄主力军,抓到一个夏人,将他带至营帐。
营帐中烛火明明暗暗,映在崔元锐胡子邋遢的脸上。
北狄将领查看万崔元锐的户籍牌,跳了跳,用蹩脚的夏语说道:“清河崔家的崔元锐?”
“我听过你的名字,可惜呀,你们的皇帝昏聩无能,竟然为一点小事将你发配边关。”
北狄对大夏用兵多年,对大夏的三公九卿多有研究,崔元锐作为九卿之中最为重要的光禄勋,自然颇受北狄的重视。
在北狄人的认知里,崔元锐是崔家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儿郎,郎官入仕,官拜光禄勋,掌管皇城禁卫,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被家族所连累,崔莘海逼宫失败后,崔元锐便被大夏天子所不喜,逐渐被大夏天子架空,最后在被大夏天子胡乱寻了个借口,将他罢官发配。
年少成名,难免心高气傲,遇此磨难,必然心中不平。
这样的人,从来是北狄拉拢的重点——崔元锐在光禄勋的位置上做了多年,知晓无数大夏机密,若能将他策反,北狄久围不下的雍州城,便向北狄打开了大门。
北狄将领笑着上前,亲手解开帮着崔元锐的缰绳,又斥责斥候,给足了崔元锐面子。
一连数日,北狄将领日夜宴请崔元锐,与崔元锐称兄道弟。
北狄将领的夏话说得不大流利,但崔元锐出身世家,通晓许多周边小国的语言,二人用北狄话交流,倒也颇为顺畅。
又一日,二人饮完酒,回到营帐说话。
崔元锐剑眉微动,看了看案上被北狄将领收起来的羊皮地图。
北方的天气远不比华京城的温暖湿润,到了夜晚,呼啸而来的寒风如同刀子一般,将营帐刮得飒飒作响。
崔元锐有些怀念华京城暖烘烘的地龙,以及这个时节特有的桃李芬芳。
“我有一计,可保你擒杀长公主李淑,拿下雍州城,长驱而入,自此南下攻取华京,占领大夏九州之地。”
崔元锐收回看地图的视线,抬头看着面前颧骨高耸的北狄将领,说道:“我只有一个条件,手刃大夏天子李泓。”
北狄将领大喜过望,连忙摊开羊皮卷地图,请崔元锐上前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对北狄避战的雍州城,此时城门突然大开,英王李承瑛带头冲锋,如一把利剑般,冲散北狄的阵营。
副将仓皇来主营报信,崔元锐眸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此为声东击西之计。”
“不过此计对于首领来讲,倒也有可取之处,擒长公主,杀李夜城,俘李承瑛........”
说到这,崔元锐声音微顿,瞥了一眼北狄首领目光灼灼的眼,方继续道:“首领若能做到这些,唾手可得的,又岂是大夏的九州之地?甚至北狄的狼王,也是首领的掌中之物。”
北狄的狼王,便是大夏的天子。
北狄首领压了压心中的狂喜,上前对崔元锐深深施了一礼,道:“先生教我。”
夜,越来越深了。
是役,长公主任用宋忠宋副将的计谋,以身做诱饵,将北狄引致陨星山。
李承瑾不放心长公主安危,与长公主同去陨星山,李承瑛作为接应,在方城驻扎。
是役,李夜城绕道,却误入北狄埋伏,两万大军消失于沙漠之中。
李夜城失利,李承瑾为保护长公主撤退,战死陨星山,李承瑛为之被俘,长公主下落不明。
雍州大将尽丧,军心不稳,无心再战,雍州城被北狄占领。
边关战报传至华京城,天下为之震动。
李承瑾的妻子郑孟君出身于荥泽郑家,被郑公养就的不输男儿的才能,李承瑾出征后,程彦便把她留在宫中,帮着自己理政——她为女帝,必立女官,而今让郑孟君熟悉朝政,也是为以后做打算。
这本是一桩好事,郑孟君也颇为上心,然而李承瑾战死的消息传来,郑孟君悲恸之下,于宫中昏厥,程彦速招御医来看,发觉郑孟君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程彦看着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郑孟君,内疚得无以复加。
程彦走出殿门,此时已经是五月天气,阳光灿烂,枝叶繁茂,廊下的画眉鸟笑闹着不知愁。
好一处太平盛世,却即将毁于北狄铁骑——雍州城是守卫边关的门户,一旦雍州城有失,北狄便能长驱直入,直取华京。
程彦闭目,揉了揉眉心。
祸事从来不会单行。
三清殿的小道士跌跌撞撞从殿外跑进来,跪在程彦面前颤抖不已,道:“翁.......翁主,陛下昏迷不醒,您快去看看吧。”
程彦揉眉心的动作微微一顿,她大步走出宫殿,坐上轿撵,去往三清殿。
卫士们脚步匆匆,程彦坐在轿撵上,问小道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子数月不理政事,只在三清殿中修仙问道。
修仙问道,本是最清闲不过的事情,可偏偏,李泓执意求长生不老,要道士们为他炼制长生不老药。
三清殿的道士都是正经道士,道家修的是今生,并不执着于□□的生死,诵经讲义个比个的出挑,调制安神宁静丸更是一绝,但炼制长生不老药,却不是他们的专长。
更何况,若是炼出来的东西让李泓吃出了个好歹,这偌大三清殿的道士,都要为李泓陪葬。
道士们拒绝为李泓炼药,李泓身边的内侍便举荐了许多方士进来,将三清殿弄得乌烟瘴气。
听到这,程彦挥手,不让小道士继续讲下去了。
皇城是大夏重中之重,审核制度何等严苛,李泓的内侍却能将方士带进三清殿,此举不是李斯年暗中为之,便是旁的有心人不想让李泓活命。
程彦眸光微冷,来到三清殿,让禁卫军们将三清殿全部围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哄骗李泓吃丹药的方士见李泓出了意外,此时正忙着收拾行囊离开,然而程彦突然到来,将他们的计划全部打乱。
“杀,一个不留。”
程彦一声令下,一颗又一颗的人头被禁卫们砍下,鲜血溅在程彦牡丹映水红的儒衫上。
御医院正被禁卫们带来,看着满院鲜血,浑身打着哆嗦,颤颤巍巍去内殿给李泓把脉看病。
方士们看到同伴们的头颅滚在自己面前,个个吓破了胆子,止不住磕头想要将幕后主使者说出,然而刚刚开口,便被藏身在暗处的暗卫们施了毒针,倒地不起。
程彦杀完方士,因拒绝为李泓炼丹而被李泓赶去三清殿一角打杂们的道士们被叫到程彦面前。
程彦衣服上的血迹尚未干,轻啜一口小道童颤着手捧来的茶,道:“医道不分家,我将院正留在三清殿,你们配合他,好好照看天子。”
“若天子有什么意外.......”
程彦凤目轻眯,眸中闪过一抹冷色,道:“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道士们面如土色,连忙应下。
天子久不问事,朝政便落在程彦与六皇子七皇子身上。
而今军中宿将皆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华京城人心惶惶,朝臣们更是生出了百种心思。
六皇子与七皇子初接收朝政,平日倒还不显,一朝出了事,方知自己委实不是朝臣们的对手,被紫宸殿里的朝臣们搅得晕头转向。
程彦封锁了消息,天子昏迷的事情尚未传至紫宸殿,六皇子与七皇子见程彦迟迟不来,便让人去请程彦。
程彦雷厉风行处理了三清殿的事情后,封锁紫宸殿的消息,让禁卫军将朝臣们的家眷请至长信宫,来陪丁太后说话。
丁太后胆小,又最疼长公主,而今长公主下落不明,丁太后心绪难安,请女眷们开解,也是颇为正常的事情。
朝臣们家眷不疑有他,纷纷坐上了去往长信宫的软轿。
也有那等心思灵透,怀疑此举是程彦所为,正欲找借口不去长信宫,禁卫军却早有准备,直接将她们抓了起来,送至皇城看守。
朝臣们的家眷全部被控制起来,程彦这才坐上轿撵来到紫宸殿。
此时已经是傍晚,残阳似血,将宫殿楼阁的影子拉得极长。
程彦衣上带血,缓步走进紫宸殿。
紫宸殿原是天子寝殿,天子喜欢在这里召集朝臣们议事,故而紫宸殿又为内朝。
紫宸殿正殿之中,最高的位置是天子的,其次便是略在天子之下的长公主之位,长公主哪怕常年不在华京城,这个位置也一直保留着。
天子修仙后,朝政归于程彦六皇子与七皇子,内侍们便设下了三人的位置。
程彦以往来紫宸殿,也是按照内侍们安排的位置坐着,然而今日,她径直坐在长公主之位上。
程彦衣上血迹斑斑,鬓发却梳得一丝不苟,高高挽着的发,插满了金钗步摇,风一吹,步摇衔着的流苏便叮咚作响。
“翁主,那不是你该坐的位置。”
程彦僭越,朝臣颇为不满,有胆大的朝臣不悦开口,却被身边的同僚偷偷扯了扯衣袖,手指指了指程彦衣裳上的鲜血。
六皇子与七皇子交换一个眼神,片刻后,六皇子上前,笑眯眯道:“阿彦,你这是怎么了?怎地身上有这么多血?”
六皇子的声音刚落,殿外传来禁卫军们行动之时盔甲微撞着的声音。
禁卫军大步走进紫宸殿,将一颗颗人头丢在殿中。
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在殿中蔓延开来,死不瞑目的人头睁眼看着殿中众人,朝臣与皇子皆是一惊。
忍冬身着薄甲,捧来一杯茶。
程彦呷了一口茶,凉凉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们以为长公主死了,便没人能制得住你们了?大错特错!”
“长公主死了,仍有我程彦在。”
“只要我程彦一息尚存,这天下,终究是我李氏的天下!而你们——”
程彦声音微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微冷,慢慢道:“也只能是大夏的臣子!”
“若你们生出不臣之心,我不介意再行母亲当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