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存剑瞥了一眼六皇子。
暮春三月,春风微暖,此时又是正午,六皇子的衣服穿的并不多,只着一件普通的皇子服,皇子服是修身窄袖的,当他把手放在桌上时,便微微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来。
茶杯被打翻后,他的手臂与衣袖便沾染上了茶渍,像是泪痕一般印在手臂上,越发显得肌肤白如美玉。
沈存剑眉头微动。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有着这样的美玉一般的肌肤。
原本因六皇子的优柔寡断而生出的几分不耐,此时被那亮眼的白冲散了不少。
沈存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罢了,面前的六皇子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少年人懵懂无知的年龄,犯上一些错误也使的,日后他细细地教着他也就是了。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道:“都道长公主是大夏栋梁之才,以一己之力支撑边关数年,让北狄不得南下,保大夏边境长治久安,而我瞧着,不过是地位使然罢了。”
六皇子蹙了蹙眉,看了看沈存剑。
他对沈存剑,是敬畏多于亲密的。
沈存剑的心太狠,狠过他所认知的每一人。
长公主与程彦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况又有李斯年在一旁虎视眈眈,可这种情况下,沈存剑依旧成了左冯翊,且让自己的门生顾群继任了光禄勋的位置。
光禄勋掌皇城禁卫,左冯翊是京师三辅之一,这两个位置至关重要,素来是夺嫡之争的重中之重,能决定一场宫变的成功与否。
可是这两个位置,却被沈存剑悄无声息地拿下了。
而且直到现在,程彦与李斯年尚且不知沈存剑是他的人,在帮助他夺嫡,仍把沈存剑当做游离于夺嫡之外的世家子弟。
这便是沈存剑的厉害之处。
沈存剑比韬光养晦更为厉害的,是沈存剑的心狠手辣。
他的母妃早死,又不得天子宠爱,这些年,他在皇城之中过得分外艰难,是沈存剑,不留痕迹地除去了那些与他为难的人,且让他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改变,在外人眼中,他仍是那个受宫人欺凌,需要丁太后庇护着的六皇子。
正是因为如此,程彦与李斯年才不曾将他看在眼里,没有把他当成对手。
在他的认知里,程彦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斗崔莘海,除杨奇文,废李承璋,杀天子宠妃,远比他这帮兄弟出色的多,可这样的一个程彦,却被沈存剑瞒在鼓里,那么沈存剑,又该是何等的人物?
无枝可依的他,注定要对沈存剑心生敬畏。
六皇子抿了抿唇,斟酌着说辞,道:“先生,长公主镇守边关多年,非一般人所能及,先生这般看待长公主,只怕不妥吧?”
长公主的兵变逼宫,中间虽然有程彦的从中作梗,但此事仍能体现出长公主的杀伐果决——以一个不受宠公主的身份逼宫,岂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此事若是失败,哪怕长公主是天家公主,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在逼宫之后,她又率领将士,与北狄对峙多年。
自威震四海的镇远侯战死后,大夏对战北狄,便再也没有占过上风,而长公主掌兵之后,虽未将北狄杀得丢盔弃甲,可也稳住了局势,拦住北狄的铁骑,让北狄无法南下,也让边关的百姓过上了一段安生日子。
这样的一个长公主,显然不是沈存剑随手便能解决掉的小角色。
哪怕他心中对沈存剑颇为敬畏,可还是要提醒沈存剑,不可轻视长公主,若是不然,一朝长公主收兵还朝,等待着他的,将会是灭顶之灾——长公主已经杀了他两位兄长了,相信不会介意多杀他一个。
这般想着,六皇子说出自己的担忧。
沈存剑面带浅笑,淡淡看着六皇子。
虽然远不及李斯年聪明,但也是个好苗子。
最起码,能分得清局势。
六皇子被沈存剑看得心里有些不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小心翼翼道:“先生,我说错了吗?”
“没有。”
沈存剑轻摇头,笑了笑,道:“殿下说的很对,长公主的确不可小觑。”
六皇子听此,松了一口气,然而沈存剑的下一句,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沈存剑道:“我之所以说她有今日光景,是地位使然,自然有我的原因。”
“镇远侯死后,大夏对战北狄败仗居多,其原因是军中群龙无首,各方将领各自为战,兵力分散,自然被北狄逐个击破。长公主逼宫行谋逆之举,一时间声名鹤起。长公主来到军中,此时军中将领因败仗之事心有戚戚,又见长公主杀伐果断,为保小命,只能对长公主马首是瞻。”
“长公主重振军风,又有雍州诸城和北地各处天险相合,自然不难将北狄拦于关外。”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慢慢说着话。
垂眸抿茶间,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六皇子,六皇子原本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底的疑惑散了不少。
沈存剑放下了茶杯。
六皇子茅塞顿开,道:“先生的意思是,在统帅诸军之时,长公主的地位,远比她的能力要重要的多?”
“不错。”
沈存剑颔首,继续道:“故而死上一个长公主,自然算不得什么。”
“长公主死后,我们只需派上一个威慑六军的人物镇守边关即可。北狄多是骑兵,并不善于攻城,我们配合城池天险,坚守不出,北狄粮草耗尽,只能退兵。”
听到这,六皇子眉头微蹙,犹豫道:“可,一直守城,终归不是法子。”
长公主与李夜城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重振大夏天威,若是长公主死了,必然又回到以前北狄肆意欺凌边关百姓的困局。
沈存剑笑了笑,道:“陛下,待中原九州安定之后,殿下可亲征北狄。”
六皇子手指微紧,攥了攥衣袖,面色微尬,小声道:“先生,我并不精于骑射。”
世人都道他的五哥身体弱,但他的身体比他五哥弱多了,只是父皇嫌弃他生得太女气,他不得父皇宠爱,父皇眼中没有他,旁人更是瞧不见他,自然也不知道宫中有一个更加体弱多病的皇子。
只知道,天子的第六子年幼懦弱,甚少在人前走动。
六皇子眸中闪过一抹不甘。
同是天家皇子,三哥可以仗着太后宠爱肆意妄为,四哥与阿彦定亲,尊为太子,五哥有父皇的怜惜,七弟有母妃的庇佑,八弟更是父皇的心尖尖,唯有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大夏民风尚武,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练习骑射,而他贵为天家皇子,身边却连一个像样的骑射师父都没有。
上苍待他,不公至此。
六皇子闭眼又睁开,眼角微微泛着红,看向面前倜傥风流的沈存剑,诚恳道:“还望先生教我。”
没有人天生就该在深渊之中苟延残喘一辈子。
那些上天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便用自己的双手,一个个全部拿回来。
长公主由不受宠备受打压的三公主,变成威震天下的长公主的事迹告诉他,出生卑微,不代表一世卑微。
沈存剑眉梢轻挑,目光敏锐,扫过六皇子脸颊,颔首道:“自然。”
“多谢先生。”
六皇子起身,给沈存剑面前的杯子斟满茶,想了想,又问道:“长公主既死,阿彦与我其他皇兄如何处置?”
他虽有争权之心,可若是能兵不刃血继位,谁又愿双手满是杀孽?
沈存剑眸光轻闪,道:“殿下难道忘了李承璋的前车之鉴?”
六皇子呼吸一紧,原本温和的眸光沉了沉。
李承璋是他们兄弟中离皇位最近的人。
李承璋曾有两次机会,一次是钧山之上,崔莘海兵变逼宫之际,李承璋与吴皇后心软,不愿背上弑君夺位的骂名,好言相劝李泓写退位诏书,结果被李泓拖延到程彦带兵而来,崔莘海引剑身亡。
第二次,是李承璋亲自带兵冲开皇城大门。
这一次,他倒是心狠了,准备行弑君之举,可却还是出现了纰漏——不曾对程彦赶尽杀绝,导致程彦绝地反击,自己落了个被弩/箭穿胸而过的下场。
关于李承璋的往事涌上心头,六皇子咬了咬唇。
他才不是四哥。
四哥自幼被父皇视为接班人,哪怕父皇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极看重四哥,四哥纵然做出逼宫之举,可只要皇位落在四哥身上,在父皇眼里,四哥依旧是合格的接班人。
四哥有资本,失误一次也无妨,可他却什么都没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不能学四哥。
六皇子慢慢抬眉,看向沈存剑,声音微哑道:“一切皆听先生的安排。”
沈存剑面上的笑意终于爬上了眼底,轻笑着说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暮春三月,阳光虽暖,可寒风依旧冷冽。
枝头上笑闹着的桃李峥嵘,经风一吹,斩落成泥。
..........
皇城,长信宫。
自与李斯年因崔元锐的事情发生争执后,程彦已好几日不曾回宁王府,只在长信宫陪着丁太后与许裳。
丁太后以为程彦担心许裳伤势,这才留宿长信宫,故而心中不曾多想,每日与程彦说笑。
但丁太后不曾发觉程彦的异样,不代表许裳察觉不了。
这日程彦与李承瑾商议完了奏折,前来看许裳,刚刚在许裳塌边坐定,便听许裳温声道:“阿彦,你可是为我的事情与斯年闹了脾气?”
“没有的事。”
程彦笑道:“姐姐多心了。”
许裳靠着问棋,慢慢坐起身,挥手让殿中侍女尽数退下,蹙眉看向程彦,道:“斯年做事向来稳妥,他不杀崔元锐,多是有他的道理,你不该为我的事情与他生气。”
“姐姐,若是旁人险些将我害死,兄长却说那人另有重用,并未发作那人,姐姐又会如何处置?”
程彦见瞒不过许裳,便开口问道。
“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许裳摇了摇头,道:“你在夜城心中何等重要——”
“可若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呢?”
程彦打断了许裳的话,道:“姐姐会如何处置?”
许裳拧眉,这才细想此事,片刻后,她笑了一下,慢慢道:“罢了,我多半与你一样。”
每个人都有心中的软肋逆鳞。
青史悠悠,几番沉浮,引起天下大势突然转变的,往往是一件极不起眼的小事。
她与程彦,终归不是如李斯年那般绝对冷静,也绝对冷血的政治家。
她们虽在权利的旋涡中浸染多年,可心中到底保留了几分生而为人特有的柔软温情,而她在李斯年身上,却看不到任何人性的闪光点。
又或者说,李斯年本就是一个披着谪仙皮的修罗,唯有程彦,能让他恢复几分人的特质。
可说来好笑,李斯年爱程彦的,却是程彦的柔软与阳光。
世界是黑暗的,唯有程彦是温暖的。
许裳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道:“闹一闹也罢,只是别寒了他的心,说到底,他是为你打算的。”
“我知道。”
程彦道:“裳姐姐放心便是,我心里有主意的。”
窗外春和景明,廊下的画眉鸟在互相梳理着羽毛,潋滟春光越过窗台闯入房间,许裳随手挽了挽鬂间的发,忽而问程彦:“而今舅舅不理朝政,你有何打算?”
“裳姐姐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程彦眸中闪过一抹狡黠,不等许裳说话,便又道:“太/祖皇帝在立朝之初便留下了组训,说大夏江山,李姓子孙能者居之。我虽姓程,又为女子,可身上到底流着李家的血,这大夏江山,旁人坐得,为何我坐不得?”
许裳秀眉微动,讶异之色自眉梢掠过。
她与程彦自幼相识,再了解程彦不过,知程彦并非池中之物,一朝腾云,必青云而上,只是这天下九州,又岂是说拿便能拿来的?
长公主兵变之初,未必没有动过自己为帝的念头,将兄弟姐妹屠戮过半,可饶是如此,仍离那个位置有一步之遥,最后扶了自己最不适合做天子的弟弟当了皇帝。
长公主尚且如此,程彦的手段尚不如长公主杀伐果决,又怎能将那个位置据为己有?
许裳看了看程彦,没有说话。
程彦看出了许裳的担忧,笑道:“铁腕手段虽好,但不可多用,当年母亲逼宫,血染皇城数十日,天下九州为之震动,对母亲忌讳莫深。可忌讳,并不代表臣服,而母亲当年的屠城,也为今日舅舅的难以掌政埋下了祸根。”
“——朝臣大臣死伤过半,母亲只好退而求次与世家们合作,希望暂时稳住大夏基业,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导致而今世家权重,皇权越发式微。”
“若大夏边关安定,母亲可以韬光养晦以图来日扫除世家,可现在,北狄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母亲根本不可能对世家动手,谁也说不好,若是逼急了世家,他们会不会与北狄内外呼应,颠覆大夏江山。”
许裳秀眉越蹙越深。
程彦的话,正是她所担忧的事情。
如今的大夏,实在是个烂摊子,既要防北狄,又要除世家,稍有不慎,便是改朝换代。
程彦在这个节骨眼上,对皇位起了心思,委实算不得聪明。
古往今来,哪位亡国之君落了好下场?
更别提亡国之君是一位倾城国色的女子。
一旦国灭,必会沦为旁人手中的玩/物。
可转念一想,乱世之中,方能知晓谁是擎天之柱,长公主未来得及实现的事情,或许,真的能在程彦身上达成。
许裳复又抬眉,看着面前凤目微挑的少女。
她极美,也极有锐气,她是人间生来便雍容浓烈的富贵花,颜色艳丽,却也不容侵犯。
许裳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问道:“阿彦,你打算如何做?”
她险些被她这位妹妹宜嗔宜喜的眼波给骗了。
她的阿彦,身上不仅有着生而为人的柔软,更有着自幼长于宫廷的生而狠辣。
只是她的狠,她的辣,不同于长公主的不加掩饰,被她明艳似骄阳的气度所掩盖着。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这是她与长公主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