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皇子生来带祥瑞的事情竟然是假的?”
崔美人轻呼出声,心中只觉得薛妃当真是疯了——混淆天家血脉也就罢了,可祥瑞之事岂能造假?
难道不怕自己儿子德不配位得报应吗?
丁七眉梢轻挑,看了看崔美人,道:“去吧,主人在等你的好消息。”
崔美人点点头,将九公主紧紧抱在怀里。
她刚被丁七从昆明池中救出来,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怀中的九公主也是如此。
仲春二月,天气尚有些凉,微风拂面而过,崔美人打了个冷战。
这个天气,落水之后再吹冷风,最易得伤寒了,她一个大人尚且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怀中的九公主?
崔美人走出桃林。
桃林外,是她的宫人在等候,见她怀抱着九公主**地走出来,个个大惊失色,连忙脱下自己外衫给她披在身上,又让小宫女们回漪兰殿取崔美人的衣服来。
崔美人裹着宫人们的衣服,方觉得身上好一点,对宫人们道:“不回漪兰殿,去长信宫。”
她现在越狼狈越好。
她狼狈了,李泓与丁太后才能知晓她是实在被薛妃逼得走投无路。
崔美人执意要去长信宫,宫人们只得跟她前去。
一路上,往来匆匆的宫女内侍见崔美人这般模样,无不面面相觑,心中琢磨着一贯爱美好打扮的崔美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落得这个模样。
再瞧瞧崔美人怀中双目紧闭的九公主,宫女内侍们心中的不解更深了。
皇城之中,流传最快的是消息。
崔美人还未到长信宫,她衣裳尽湿如落汤鸡的模样便传到了各处。
长信宫中,丁太后端坐首位,下面的宫妃们按照品阶一字排开,各带领着自己膝下的皇子公主。
薛妃逗弄着八皇子,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窗外瞟着。
“崔美人与九公主怎么还没到?”
丁太后颇为疑惑,问身边的大宫女。
往常的崔美人最是勤快,旁人还未到,崔美人便已经到了,声音轻快讲着趣事,时常将她逗得前俯后仰。
今日也不知怎了,竟让满殿的人等她自己。
宫女便道:“奴婢出去瞧瞧。”
宫女的声音刚落,便听到殿外小内侍们交头接耳的声音,眉头微蹙,让小内侍进殿回话。
小内侍的声音有些慌张,道:“回太后娘娘,崔美人出事。”
薛妃听此,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想起自己苦命的女儿,面上又闪过一抹不忍。
丁太后一惊,正欲想问崔美人出了何事,殿外传来宫女们的声音:“呀,崔美人,您这是怎么了?”
“快去,叫她进来让我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太后急忙对大宫女道。
大宫女哎了一声,快步走出正殿。
刚出正殿,便撞见崔美人分外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呀了一声,一边让小宫女去给崔美人准备热汤与衣物,一边试探问道:“美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娘娘等您许久了。”
崔美人苦笑一声,道:“有人要我的命。”
大宫女眸光轻闪,不敢再问,只引着崔美人往正殿中走去。
崔美人走进殿,殿中众人皆是一惊。
崔美人不等丁太后问话,便重重拜倒在丁太后面前,以头叩地,凄声道:“请母后替我做主,薛妃娘娘要我的性命!”
薛妃杏眼轻眯,将八皇子搂在怀中,道:“崔美人,你莫要血口喷人。”
她与崔美人的事情,只有她们两个人知晓,崔美人没有任何证据,她无需自乱阵脚。
薛妃道:“诬告宫妃可是大罪,崔美人可是在水里冻糊涂了?竟做这种祸及家人之事。”
为提防崔美人狗急跳墙,薛妃带上了崔美人的家人。
在崔美人心中,她的家人便是她的软肋,她哪怕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家人蒙难。
薛妃这般想着,然而她还是失策了。
“你果然不肯承认。”
崔美人抬头,额头上一片殷红,道:“我只是深宫之中小小的一个宫妃,娘娘害我也无妨,可娘娘混淆天家血脉、设计假造祥瑞之事又如何说?”
薛妃手指深深陷入怀中八皇子的身上,八皇子吃痛,放声大哭起来。
丁太后面上满是疑惑,又被八皇子嘹亮的哭声闹得头疼,扶额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妃素来恭顺,虽与你有些旧怨,但不至于为了那些陈年往事便要取你的性命。”
她虽然不喜欢薛妃,但薛妃的温柔贤良她是看在眼里的,至于混淆天家血脉以及制造假祥瑞,她更是一头雾水。
丁太后让宫女将殿里年龄小的公主与皇子们带到偏殿玩耍,只将宫妃们留下。
薛妃身边的宫女素来激灵,见崔美人向薛妃犯难,忙趁人不注意,去紫宸殿请李泓过来。
宫女的动作落在崔美人眼底,崔美人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请李泓过来也好,让李泓瞧瞧,他一心宠爱着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闹闹哄哄的皇子公主们被带到偏殿,正殿中只剩下宫妃,殿中恢复了安静。
崔美人这才开口道:“母后,九公主并非陛下骨血,母后若是不信,可请殿中御医一查便知。”
薛妃面上一白。
丁太后也为之一惊,忙吩咐宫女让御医们去看九公主。
“至于祥瑞之事.......”
说到这,崔美人声音微顿,扫了一眼故作平静的薛妃,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着的经书,对丁太后道:“母后一看便知。”
宫女将经书拿给丁太后,丁太后打开油纸。
这经书瞧着与寻常经书没甚么不同,可打开之后,书里便隐隐泛着红光。
一本书如此,薛妃生产之日,三清殿有头有脸的道士都去了昭阳殿诵经祈福,那么多道士捧着这样的经书,昭阳殿不是满室红光才有了怪事。
丁太后重重将经书扔在薛妃脚下,冷声道:“薛妃,你如何解释?”
薛妃连忙起身,跪拜在丁太后面前。
这经书,本是崔莘海为了拉薛家下水准备的,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的是龙凤胎,便起了心思,将计就计,弄得昭阳殿满室红光,又买通了三清殿的道士,让道士们说她的八皇子身怀异象,贵不可言。
道教是大夏国教,道士们的话一锤定音,坐实八皇子的命格,李泓大喜过望,传令天下。
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李泓心中第一人。
可若是,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会为之消失。
她的薛妃之位,她儿子的太子之位,甚至她的性命,也一同为假祥瑞埋葬。
巫蛊与假祥瑞,是天家最为忌讳的两件事。
薛妃手脚冰冷,强自稳了稳心绪,道:“母后不可听她一面之词。”
“经书乃是三清殿所准备,不曾经过妾的昭阳殿,妾怎会有机会在中间动手脚?更何况,崔美人向来与妾不和,此经书多半是她为了诬陷妾而特意制作的。”
丁太后一听,又觉得薛妃的话颇为在理。
天家祈福的经书,是少府拨款,三清殿购买书写的,从来不经宫中人的手,更何况,满室的红光,又岂是一本经书能够造成的?
必然是那一批的经书全部是特别制造的,这么多的经书都被人动了手脚,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可三清殿里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所有道士都默认了薛妃的儿子是祥瑞之子,根本不曾质疑经书的问题。
丁太后看了看崔美人。
薛妃与崔美人之间,她更喜欢崔美人的爽利,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会容忍崔美人无端构陷薛妃。
丁太后道:“单凭一本经书说明不了什么。”
崔美人道:“妾有三清殿的道士可以作证。”
李斯年早就让丁七安排好了一切,三清殿的道士,昭阳殿纵火烧九公主的内侍,甚至许裳得知九公主不是天家血脉而遭薛妃灭口的证据。
众人一一被传入长信宫,薛妃听着众人的证词,原本柔顺的面容一点点变得平静起来。
偏殿御医又在此时来报,说九公主的确不是天子骨血,丁太后气得满面通红,将桌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茶杯在薛妃面前碎开,薛妃的背挺得笔直。
她苦心经营多年,其结果还是付之流水。
她不甘心。
薛妃侧脸去看窗外,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分外温暖,然而她却永远无法拥有。
老天似乎一直在与她开玩笑,每次都在她看到希望时,又一次次将她推入深渊。
当年与崔元锐如此,而今九公主身份暴露、假祥瑞真相大白更是如此。
薛妃眯眼看着窗外阳光。
李泓在殿外站了许久,一直没有进殿,殿里的一切,都传到他的耳朵。
逆着光,薛妃有些看不清李泓的面容。
偏殿之中,疯了的六公主的声音时不时传来——“我是天家公主,你们怎能这么对我?还不给我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泓终于走了进来,在她面前站定,一贯温柔的眼底满是失望之色。
殿中之人尽数退下,只剩下她与李泓两人,李泓低声问道:“薛妃,你当真如此?”
“你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三番五次谋害亲女的性命,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李泓手指微紧。
九公主是薛妃遇到他之前怀上的,他心中虽然气恼,却不会为此要了薛妃的性命,可薛妃不该骗他,更不该为此杀害九公主隐瞒事实。
薛妃不答话,李泓又道:“朕素来爱重你,有没有祥瑞,朕都会宠爱你的儿子,你很不必为此弄出什么祥瑞来争宠。”
当年薛府初见,薛妃娇娇俏俏的模样让他为之倾心。
薛妃年少,是薛怀信最为宠爱的孙女,为了他,不顾家中阻挠,来到深宫这个大染坊,他心中便暗暗发誓,他要一生待她好,不让她吃自己曾吃过的苦,将性子磨练如谢元那般狠辣。
她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儿,心思单纯,一心爱慕他。
可现在看来,她的美好,她的单纯,甚至她的爱慕,全部都是假的。
她进宫,只是为了权势。
李泓声音微哑,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你为什么.......”
他的话尚未说完,薛妃突然笑了,抬头看着他,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刚烈:“成王败寇,我没甚好说的,更没甚为什么。”
李泓一怔,紧握成拳的手指微微泛白:“朕与你这多年情分,在你心中,竟只是一句成王败寇么!”
说到这最后,李泓几乎是低吼着问出这句话。
“不然呢?”
薛妃冷声道:“我今日种种,与长公主当年逼宫没甚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兵变成功,而我大业未成。”
午后的阳光剪过窗台,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李泓这才发觉,薛妃的五官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柔顺,她的眉眼是锋利的,嘴唇也极薄,不过往日她总是弯眼笑着,又用妆容修饰着,才是他看到的那个一团天真温柔的薛妃。
他与薛妃同床共枕多年,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薛妃的面容。
李泓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身上一软,倒退两步,无声坐在地毯上,将头埋在膝盖上。
“朕待你一番真心,你却只想要权势,是你疯了,还是朕疯了。”
李泓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问薛妃,更像是在问自己。
薛妃轻笑,道:“疯的人是陛下。”
“您是万人之上的天子,竟奢望平民百姓间的温情,长公主一开始便错了——”
薛妃的声音扎然而止,发间玉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李泓慢慢抬起头,发觉刚才一直跪得笔直的薛妃,此时倒在了地上,嘴角溢出殷红鲜血。
李泓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下意识跌跌撞撞来到薛妃身边,将薛妃抱在怀中,向殿外大喊着御医。
薛妃轻轻摇头,声音一下比一下低,道:“没用的。”
“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永远合上了眼。
她不再伪装时的眉眼是有些凌厉的,嘴角也是微微下撇的,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倔强,从来不是他所喜欢的柔顺的一挂的女子。
可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她,比笑眼弯弯与他说着情话时的模样更好看。
李泓手脚冰冷,肩膀剧烈起伏着。
他的薛妃,委实厉害。
初见时,她以温柔天真让他一见倾心,临终时,决绝用命在他心口狠狠划上一刀,她将一切都算计到了,也必然算计到他对她爱恨交织,根本不会追究她的子女们的过失。
李泓无声恸哭。
他心中最后一片净土,随着薛妃的死去彻底消失。
几日后,薛妃暴毙,天子将薛妃追封为皇贵妃,陪葬自己帝陵之中。
又几日,光禄勋崔元锐殿前失仪,天子大怒,贬去崔元锐光禄勋的官职,将其发配边疆。
同日,九公主夭折,八皇子昏迷不醒,三清殿日夜诵经祈福,太史令夜观天象,言八皇子命格虽贵,然八字过弱,若以储君代之,只会累及家人,祸及自身,望天子慎之。
天子大恸,废去八皇子太子之位,将八皇子领在自己的紫宸殿抚养。
又几日,天子下罪己诏,细数自己各种过失,言自己德不配位,若再为天子,只怕上天会降祸于天下,便让诸多皇子辅政,自己由紫宸殿搬去三清殿,整日修仙问道,再不理会政事。
天子不再理政,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纷纷从水下冒出,大夏国本摇摇欲坠。
程彦与长公主忙得焦头烂额,边关又在此时发来急报——北狄趁势南下,此时已经屯兵雍州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