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李斯年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傻姑娘。

李夜城对待感情本就不是一个心思细腻之人,似许裳这般将所有喜欢都藏在心里,只怕李夜城至死都不知道许裳曾对他心动过。

李斯年心中腹诽着,转着轮椅出了房间。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无权干涉,更没甚资格说甚么许裳这种行为委实不好,只要许裳满意此时自己与李夜城的关系便好。

只是瞧着,许裳未必满意。

不过是习惯了不争不抢,习惯了将自己所有的心事压抑着,针扎在身上不是不知道疼,而是麻木了。

但再多的麻木,也挡不住意难平这种情绪的来临。

尤其是,在面对心上人时,明明很喜欢,却要拼命克制自己喜欢的意难平。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那种程度。

他喜欢程彦,就是要让程彦知道,要与程彦在一起。

程彦年龄小,至今没有开窍?

没有关系,他们都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等程彦长大,有的是空闲来教程彦什么是喜欢。

程彦若是一辈子都不会对他动心,那也无妨,他与程彦已经拜了天地,程彦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不出意外的话,他会与程彦生同衾、死同穴。

这种情况下,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屋外残阳如画,如颜料倾倒,将院子里的一切染成一片殷红。

李斯年抬眉瞧着天边晚霞,觉得今日的霞光有些像他与程彦大婚之日,程彦面上的妆容。

极美,极艳。

没有人比程彦更适合明艳动人这个词。

金银步摇凤钗,戴在别人发间总是难免俗气,可戴在程彦鬂间时,便是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他的小翁主,天生就该享受世间最好最华美的东西。

李斯年轻笑,目光微转,落在程彦睡着的房间窗台上。

算一算时间,他熏香的药效快过了,程彦该醒来了。

而今许裳被李夜城不眠不休寻回,虽说伤了脸,但到底保住了性命,总比埋身雪地之中好上许多。

他的小翁主素来与许裳交好,见许裳如此,当会松一口气。

只是许裳眼下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哪怕是他,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将许裳救醒,程彦欣慰终于找到许裳之余,又会担忧许裳的身体。

想到此处,李斯年眉头微蹙。

夕阳余晖斜斜落在他身上,他积冰色的衣裳泛着淡淡霞光,而他的眼尾,更是为夕阳染成微微的红。

他垂眸,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夜风微凉,他的衣袍轻轻摆动。

一如九天之上爱憎与他无关的神祇。

程彦打开房门,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不由得怔了怔。

无论多少次,她都会被面前的少年所惊艳。

他的好看不止是脸,还有气质里的举动风华。

程彦走了过去,道:“你怎么在这?”

“裳姐姐如何了?”

李斯年抬头看向程彦。

程彦显然是刚睡醒,得到找到许裳的消息便急忙出门的。

她鬓发尚未梳理,微微有些散,身上的衣服也是急忙套上的,腰间的璎珞与肩上的披帛都未来得及挂上。

程彦对许裳,当真是上心得很。

只是不知,若他遭遇了这种事情,程彦会不会如今日紧张许裳一般紧张他。

仔细想来,大抵是会的。

程彦哪怕对他的感情仍不明朗,可他在程彦心中,依旧占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哪怕程彦待他之情无关风月,也会因他的意外而分外伤怀。

李斯年笑了笑,道:“屋子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至于许姑娘,我调弄熏香与伤药,让问棋给她用上了。”

程彦紧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一分,道:“我去看看裳姐姐。”

说话间,她转身便要往许裳的房间走去。

李斯年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袖子被牵扯,程彦疑惑回头,看了看李斯年,问道:“怎么了?”

李斯年道:“许姑娘的伤势太重。”

他怕程彦对许裳的身体状况期待太搞。

期望越高,失望便越大。

李斯年看着程彦又紧紧蹙起的眉头,斟酌着用词,说道:“三日内她若没有醒来,那么她以后,大抵也不会醒了。”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将程彦眼角也染成一抹红。

程彦慢慢垂下眼,眸中有雾气在不断积聚,最后蕴成薄薄水气,在眼中转啊转。

李斯年眉头微蹙,只觉得颇为心疼。

程彦声音低低的,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斯年回答道:“我能做的,是治疗她身体上的伤。”

许裳是程彦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手帕之交,但凡有一点办法,他怎会让程彦如此忧心许裳的身体?

只是许裳伤得委实太重,又在雪地里冻了三个日夜,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军医们对许裳束手无策,也只有他,自幼用毒习医,才保住了许裳的命,让许裳尚有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生机能不能让许裳醒来,他心中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而今陷入昏迷之中的许裳,是最安全也最危险的时候,她的求生意志,决定了三日后她是活死人,还是再度醒来,与程彦说说笑笑如往常一般。

“不过,她若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者是心中的执念,你可以在她面前提上一提。”

李斯年拂了拂程彦有些松散的鬓发,温声哄着程彦:“或许,这些执念,能将她唤醒。”

“执念?”

程彦秀眉微动,道:“裳姐姐的性子最是平和不过,她心中能有什么执念?”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再怎么平和淡然的一个人,心中也有意难平之事。”

李夜城,便是许裳的意难平。

李夜城待许裳好么?

显然是极好的,许裳出事之后,李夜城不眠不休寻找了好几日,这份战友同袍情谊,足以叫人心生羡慕了。

可许裳要的,是同袍之情么?

显然不是的。

她要的,是李夜城心中的一个独有的位置。

那个位置,在李夜城看来,如今住着程彦。

但也仅仅是李夜城的看来。

李夜城喜欢程彦,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到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下去。

李斯年摇头浅笑。

这些人呐,瞧着一个个都挺聪明的,偏在感情的事情上,一个比一个迷糊。

李斯年抬眸看着他的小翁主。

他是否应该庆幸,程彦在他的引导下,正在慢慢发现自己的内心。

“意难平?”

程彦思索着这句话。

经李斯年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许裳隐藏得极深的一件意难平——许裳是喜欢李夜城的,尽管这件事情许裳自己都不曾承认。

可李夜城喜欢许裳吗?

李夜城待许裳极好,但是待许裳的好,并不代表着李夜城的喜欢。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道:“我去找一下兄长?”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贸然插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许裳至今不曾将自己的心迹吐露半分,除却她一贯淡然的心境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夜城喜欢程彦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她怕自己的喜欢被李夜城知晓后,与李夜城连战友都没得做。

许裳本就是心思极其细腻之人,男女之事最易让人百转千回,许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与李夜城保持着现在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是让她最舒服的,也是最安全的。

李斯年道:“许姑娘遭遇意外之后,李夜城心中多有愧疚,若李夜城知道许姑娘喜欢自己,必然会为了救许姑娘而许下一些承诺。”

“许姑娘看齐平易近人,但心气颇高,她若知道李夜城只是为了救她而说出那些话,你觉得,以许姑娘的性子,她会怎么做?”

李斯年目光悠悠,看着程彦。

程彦道:“自然是余生再不与兄长相见。”

“这便是了。”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倒不如让二人顺其自然。”

程彦慢慢垂下眉,心中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裳的性子,她最是了解不过。

颍水许家的人,骨子里都是清高的,宁折不弯的,许裳更是其中翘楚,她根本不会接受李夜城施舍似的感情。

这对许裳来讲,是一种侮辱。

程彦垂眸道:“我难道只能等裳姐姐自己醒来吗?”

她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不认命,可在这种事情上,她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李斯年手指摩挲着程彦细腻小脸,道:“我会陪你一起等的。”

就像他发觉凌虚子是宁王假扮之时,程彦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向他道,我会陪你的。

李斯年道:“无论何时,我都会与你在一处的。”

程彦心中一软,长长睫毛颤了颤,扑在李斯年怀里。

李斯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裳姐姐,也会好起来的。”

程彦将小脑袋埋在李斯年怀里,呼吸之间满是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清幽月下香,许是月下香有宁静安神的效果,竟让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脏慢慢镇定了下来。

程彦闭了闭眼,呼吸慢慢归于平静。

“嗯,她一定会好的。”

程彦重重点着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

李斯年轻笑,在程彦眉心落下一吻。

“咱们去看看你的裳姐姐。”

李斯年道:“她心中意难平之事,不一定非要让李夜城来开解,你在她身边一遍一遍说着,她也是会听到的。”

这样的效果虽然不如李夜城自己来说好,但总比他们什么都不做,听天由命等着许裳自己醒来强。

程彦道:“好,我都听你的。”

生平第一次,她发觉自己原来这么脆弱。

她太害怕许裳的离去,慌乱到失了分寸,若不是李斯年在一旁安抚她,提点她,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程彦蹭了蹭李斯年的脸,从李斯年怀中起身,推着李斯年身/下的轮椅,往许裳的房间走去。

此时皎月初升,温柔的月光洒在程彦身上,在李斯年的轮椅前投下娇俏的影子。

李斯年看着前方程彦的影子,目光越发温柔。

李斯年从宽大绣袍里伸出手,勾着地上程彦的影子,月光投下来,像是程彦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二人十指紧握推着轮椅一般。

只是可惜,程彦一心牵挂着许裳的病情,并未察觉到李斯年的小动作。

若是察觉了,多半会照着影子上的动作,牵着李斯年的手,与李斯年手指紧扣。

月光朦胧,李斯年笑了笑。

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来到许裳的房间。

长公主是三军主帅,仍有军务要忙,在屋里陪了许裳大半日后,便回到自己书房中处理军务了。

李夜城作为长公主器重的继任者,知道自己在许裳昏迷之际做不了什么,甚至连照顾许裳都未必能有问棋顺手,便嘱咐了问棋几句,也跟着长公主一起回书房处理军政。

而今在许裳房间的,只有问棋并着许裳身边的几个侍女。

自许裳出事后,问棋的眼泪便一直没有断过,灯火昏黄,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程彦见了,便道:“你也别太自责了,只管好好照顾裳姐姐便是。”

问棋哪怕不去追那只雪狐,加害许裳的人也会想其他的办法将问棋支走。

退一万步讲,哪怕问棋跟在许裳身边,如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可能便多了一个人。

问棋在许裳身边与否,并不能决定许裳的安危。

造成这一切的,是藏在幕后的凶手。

想到此处,程彦眸光微冷。

若是让她查到了是何人所为,她必将那人碎尸万段。

程彦这般想着,又安慰了问棋几句。

问棋擦了擦眼泪,给程彦李斯年倒上茶,道:“让翁主见笑了。”

程彦双手捧着茶,小口轻啜着,道:“你如此关心裳姐姐,我怎会笑你?”

“你们守了一日,也该累了,先先去吧,我与裳姐姐说会儿话。”

程彦道。

程彦素来与许裳交好,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问棋也不推辞,领着一众侍女退下了。

房门轻轻被侍女们关上,程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坐在许裳躺着的榻边,去看许裳敷着伤药的脸。

她的裳姐姐,性子与李斯年有些相似,风轻云淡,高洁出尘,还带有一点小洁癖和强迫症,让她忍不住怀疑,许裳的星座是后世被黑得极惨的处女座。

许裳的发永远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她的妆容永远是端淑得体的,她永远不会狼狈,更不会慌张,她如深谷幽兰一般,亭亭而立,超然脱俗。

她没有缺点,更没有软肋,她不会受伤,更不会被任何事击败。

她以淡然画地为牢,看云卷云舒,朝阳日暮,她闲雅处之,亘古不变。

程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许裳这个模样,脆弱不堪地躺在榻上,平日里永远干净整洁的脸满是黑乎乎的伤药。

她的眉是紧紧蹙着的,唇角也是轻轻抿着的,似乎在昏迷之中,身上的伤痛也不肯放过她。

程彦心下一酸,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坚强之人受伤,才最为叫人心疼。

她认知里百毒不侵的裳姐姐,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李斯年将程彦揽在怀中,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从袖子里拿出锦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她的泪。

在李斯年的安抚下,程彦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

程彦道:“裳姐姐,你快好起来吧。”

许裳在边关屡立战功,是军营中除却长公主与李斯年威望最高的一个人,她在钧山被黑熊袭击的事情,在华京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不过几日,这个消息便会传到清河郡。

许清源只有这一个女儿,必会想办法来华京探望许裳。

“你再这样继续躺下去,姨丈就该来华京了。姨丈私养府兵之事虽然有我娘在舅舅面前周旋,可舅舅还是对姨丈颇为忌惮,姨丈不来华京还罢,若来华京,舅舅多半会责难于他,甚至还会往他的府兵之中安插眼线。”

程彦给许裳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可姨丈的府兵是为了抵御北狄而养,怎会容忍舅舅对他的府兵指手画脚?二人若是冲突起来,你在中间岂不难做?”

“所以啊,我的好姐姐,你快好起来吧,别让姨丈来华京了。”

李斯年听着程彦的话,不觉眉头微动。

他还是第一次,从程彦口中听到这般温柔的声音。

李斯年看了看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许裳,莫名的,心中有些羡慕许裳。

程彦从未用这般温柔的声音与他说过话,一次也没有。

哪怕是他们大婚的那一日,程彦的声音也是脆生生的,丝毫没有少女初为新妇的娇羞,只是转着清凌凌的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穿着喜服的他。

李斯年眉头微动。

程彦年龄小,不能行男女之事,可旁的事情,却是可以做的。

或许,他应该引着程彦,让程彦明白一些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李斯年眸光轻转,看向程彦。

烛火摇曳,斜斜映着程彦身上,程彦垂眸看着榻上的许裳,细声细气说着话。

程彦被烛光柔和了的身影不仅落在李斯年的眼底,更闯入李夜城的眼眶。

李夜城与长公主商议完军务,便往许裳的房间而来,刚走至窗下,便看到窗户处隐隐约约印着的程彦的侧脸,便止住了脚步,停在廊下,听着程彦的话。

程彦的话多是关于许清源的,李夜城听了只觉得颇为正常,可程彦后面的话,却让他碧色的眸光骤然变得幽深。

程彦道:“裳姐姐,你素来喜欢将心事藏在心底,从不叫外人得知,可你我相识多年,旁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难道还不知道么?”

“兄长是个伟岸英武男子,不输于其父镇远侯,裳姐姐的眼光真好,千挑万选,喜欢了兄长。”

李夜城瞳孔陡然收缩,有些听不清程彦后面的话。

——许裳竟然喜欢他?

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在他的记忆里,许裳是看在程彦的面子上,才对他略微照拂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照拂,并算不得特别关心。

他知许裳出身高贵,又是程彦的表姐,他敬许裳如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唐突之意。

若是战场之上许裳遇到了危险,他必然会舍命相救,毕竟许裳与程彦一样,是世间奇女子,用他的命来换许裳的,他觉得自己是死得其所。

而许裳对他,也只是同袍之情,心中并无其他心思,直到今日,他听到程彦说许裳喜欢他。

李夜城眸光变了几变,手指轻轻握紧,侧目看向屋里的程彦。

程彦仍在说他与许裳的往事,断断续续的片段拼接在一起,让他想起那个面上永远带着浅笑的少女。

许裳真的喜欢他吗?

程彦是女孩子,心思比他细腻得多,程彦说得话,自然不会错。

可,为什么他一定都感觉不出来。

李夜城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廊下窗台处听了半日后,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程彦并不知道李夜城此时正在窗外,仍与许裳说着话。

亲卫们交接换岗,整齐划一地走在院中巡视着。

李斯年眉头微动,瞥了一眼窗外,神情若有所思。

夜色越来越深,李斯年向程彦道:“天色已晚,你的裳姐姐也该休息了,咱们明日再过来。”

李斯年的声音突然响起,李夜城连忙回神,发觉程彦转身似乎要往窗户处看来,忙往旁边一躲。

屋里传来程彦的声音:“也好。”

“让裳姐姐好好休息一碗,或许等她睡足了,明日便会醒来了。”

李斯年轻笑,轮椅转动。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程彦推着李斯年的轮椅渐行渐远。

程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中,李夜城方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绕过屏风,许裳敷着伤药的脸便映入他的眼眶。

李夜城剑眉微皱,碧色的瞳光越发幽深。

.......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房间。

李斯年解了程彦的一发,拿起桌上的檀木梳子,一下一下给程彦梳着发。

“你刚才说的话,李夜城听到了。”

李斯年道。

“兄长听到了多少?”

程彦一惊,道:“他什么时候听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才说的,可都是许裳隐藏得极好的对李夜城的关怀。

这种事她在昏迷的许裳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偏被正主李夜城听到了,这种尴尬让程彦恨不得找条缝将自己埋进去。

李斯年随手给程彦挽了一个简单的鬓,便拉着程彦的手,将她往榻上引。

李斯年道:“你说话时,他就站在窗外。”

“你怎么不提醒我?”

程彦埋怨道。

李斯年轻笑,道:“感情本是两个人的事情,若我们横加干预,便有些不美了,但若是你我本无心,而听者有意,那便不是我们刻意为之,而是他俩本就有缘。”

“既然有缘,我又何必提醒你?”

程彦还是有些担忧,道:“可裳姐姐未必肯接受兄长施舍的感情。”

李斯年点了一下程彦额头,道:“若咱们告诉李夜城,李夜城推辞不过,只好找了许裳,这便是施舍。”

“可若是他自发去找许裳的呢?”

“这便不是施舍,而是心有牵挂。”

程彦摸了摸额头。

李斯年指腹微凉,偏指腹点在她额头之际,被他手指触过的地方便有些发烫。

且这种发烫是会传染的,一直蔓延到她的脸颊与耳垂。

李斯年总是这样,不经意间的撩拨,便让她心脏狂跳不止。

当真是白瞎了这张清心寡欲的好皮囊,做出来的事情,却如修行千年来人间勾魂夺魄的妖精一般。

程彦道:“你的意思是,兄长心里是有裳姐姐的?”

程彦稳了稳心绪,不让自己被李斯年乱了心,说道:“可,我怎么觉得,兄长对裳姐姐生分得很。”

若不是她开口提醒,李夜城唤许裳,还是一口一个许姑娘。

李斯年道:“你若不信我,明日等你去见了许裳,你便该知道了。”

女人懂女人的心思,而男人的心思,也只有男人才懂。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

程彦听此便道:“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去看裳姐姐。”

她有些好奇,李夜城会与许裳说些什么话,更好奇,许裳被李夜城唤醒之后会有何种反应。

想了想,大抵是颇为欣喜的罢。

毕竟李夜城,是许裳放在心口上温柔以待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李斯年灭了屋里燃着的六角琉璃灯,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夜灯放在一旁。

李斯年与程彦和衣躺在榻上,程彦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花香的甜腻总让他有些莫名悸动。

他本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身体并无异样,身边人又是心上人,若没些反应,才是身体出了毛病。

只可惜,他的小翁主年龄太小,他不忍,更心疼,只好将心中念头死死压下。

李斯年闭眼再睁开,揉了揉眉心,眼底又是一片清明。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

最好明日睡醒睁开眼,他的小翁主完全长成了大人模样,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对着他的脸吹着热气,邀他上九天云层走一遭。

然而天公不作美,每次与程彦共处一室一榻,他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

每一刻,都是煎熬。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

次日清晨,天未亮,李斯年便早早从榻上起来,让紫苏在耳房准备了一桶水,里面加了大半的凉水。

桶里的水微凉,李斯年闭目泡在水中,慢慢调整着呼吸。

他怕程彦担心许裳与李夜城的事情,昨夜对程彦又用了香,程彦至今尚未醒来。

李斯年在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穿衣,梳洗之后,转着轮椅,寻了几本书去打发时间。

七杀暗卫做事效率极高,他前两日刚吩咐的事情,今日丁七便有了回复。

四下无人,丁七悄无声息出现在李斯年面前,单膝跪地,道:“主人料事如神,那日光禄勋的确去了小道,且是和昭阳殿的薛妃。”

李斯年手指夹着书页,道:“薛妃?”

崔元锐与薛妃议过亲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他也略有耳闻,但那些事情毕竟过去了多年,而今薛妃是天子宠妃,膝下又有两女一子,且儿子还是未来储君,这种情况下,薛妃当不会再与崔元锐有任何往来。

大夏民风开放,当今天子更是颇为大度之人,根本不会介意薛妃曾与崔元锐议过亲,崔元锐不至于因为许裳撞见他与薛妃说话,便对许裳下了杀手。

崔元锐杀许裳,必然有其他原因。

李斯年合上了书页,道:“你可知崔元锐与薛妃说了何话?”

丁七的头低了下去,摇头道:“属下不知。”

“光禄勋与七杀素无往来,他的行踪属下并不曾刻意关注,故而那日光禄勋与薛妃究竟说了什么,只怕此时只有光禄勋薛妃以及许姑娘三人知晓。”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罢了。”

“你且留意着崔元锐与薛妃近日的行踪,无论有何风吹草动,都要向我汇报。”

丁七点头称是。

李斯年没有其他指派,丁七正欲抽身回去,刚刚站起身,忽又停住了动作。

李斯年抬眸,看了看神情若有所思的丁七,问道:“怎么?”

丁七犹豫片刻,向李斯年道:“属下发现一件怪事。”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什么怪事?”

丁七道:“主人还记得去年昭阳殿失火的事情吗?”

李斯年眸光轻闪,道:“自是记得。”

那年李承璋越发得天子的宠信,薛妃心中不安,便动了歪心思,想通过嫁祸谢诗蕴加害八皇子,从而破坏李承璋在天子心中的印象。

谢诗蕴的生死荣辱系于李承璋一身,又被天子灌了一碗红花,心中暗恨天子断了她的未来,加害天子最为宠爱的八皇子,此事也说得过去。

薛妃的计谋是好计谋,更舍得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地——虽然她舍不得用八皇子做诱饵,但九公主同样是天子的心尖宠。

当天子看到九公主被人从火光中抱出来后,当即雷霆大怒,要禁卫军们彻查此事。

丁七道:“九公主虽然没在大火中丧命,但却被大火毁去了脸,薛妃怕宫人们议论九公主容貌,便将九公主养在昭阳殿,平日里甚少让九公主出殿。”

李斯年道:“女子容貌受损,难免遭人议论,薛妃此举,倒也颇为正常。”

“属下初时也觉得薛妃此举是为九公主考虑。”

丁七皱眉道:“可昨日属下回宫查光禄勋之事时,正巧遇到九公主偷偷溜出昭阳殿,在御花园与六皇子玩耍。期间六皇子很是关切九公主的脸,但九公主并未将自己脸放在心上,只与六皇子玩闹,还要六皇子别担心她的脸。”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

这般豁达的性子,倒是不大像敏感的薛妃。

丁七继续道:“九公主这般说,六皇子便不再关注九公主的脸,正巧猗兰殿的崔美人从太后的长信宫出来,在御花园中遇到两人,便与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崔美人第一次见九公主,难免多看了几眼。没过多久,薛妃身边的大宫女便急匆匆找过来,要带九公主回昭阳殿,九公主不愿,大宫女生拖硬拽将九公主带走了,任是六皇子替九公主说话也无用。”

“哦?”

李斯年目光悠悠,清冷面容上有了几分玩味之色,道:“薛妃将九公主看得也太紧了些。”

片刻不让九公主离昭阳殿也就罢了,一朝九公主偷偷溜出殿,竟是薛妃身边的大宫女亲自找了来。

这般严防死守,真的是为了九公主不被世人议论么?

“崔美人也是这样说的。”

丁七道:“崔美人说完,六皇子便说,或许是顾忌九公主的脸吧。”

“说起来颇为奇怪,六皇子说完九公主脸上的伤之后,崔美人愣了一下,好久没有说话,神色也有些古怪,与六皇子道了别,便急匆匆地回了猗兰殿。”

听到这,李斯年手指扣着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

崔家这兄妹俩,似乎瞒了他不少事情。

他不大关注旁人的私事,又因为自幼长在三清殿,幼年时期颇为艰难,以前只觉得世人哪个没点阴暗过去,旁人不想说,自有不想说的道理,他没必要去问个一清二楚。

可如今看来,倒是他对崔元锐兄妹俩委实不上心。

崔元锐做出来的这种事情,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斯年笑了笑。

他有些明白,崔元锐为什么一定要杀许裳灭口了。

李斯年道:“此事你做得极好。”

丁七连忙道:“属下不敢居功,皆是主人素日教导之功。”

李斯年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是一个组建暗卫的奇才。

七杀暗卫荒废多年,早已不复当年的侦查能力,是李斯年告诉他如何改变,如何统御军心涣散的属下,将悬崖中的七杀拉了回来。

若不是李斯年让他时刻留意宫中细微事情,他根本不会发现九公主的事情。

“你不必自谦,此事为你之功。”

李斯年轻笑,道:“你且暂留钧山一日,我与小翁主商议之后,另有任务给你。”

单是这一点是扳不倒薛妃的。

无论是崔元锐,还是崔美人,都会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他仍需其他的法子让薛妃露出马脚。

都道狡兔三窟,他很想知道,那个功于心计的薛妃,究竟为自己留了多少后路。

仔细想想,薛妃也算“女中豪杰”了。

丧命于他手中之人不计其数,唯有薛妃值得他瞧上一眼,略施些许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