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城这般想着,将亲卫们全部留下来保护许裳,自己一个人回营地去与京城来的官员商议新兵与军粮之事。
许裳目送李夜城远去。
李夜城纵马而行的背影消失在山间,问棋忍不住笑道:“靖远侯本是个疏狂男儿,竟也有这般婆婆妈妈的时候。”
李夜城如今的亲卫,是由孙威带队的。
孙威本是个热血汉子,他生平最大的愿望,是做个如镇远侯那般的英武男儿,将北狄杀得望风而逃,镇守边疆,封妻蔽子,方不失男儿本色。
可偏偏造化弄人,他做了劫富济贫的马贼,大夏民风尚武,当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换句话来讲,你想为大夏出生入死,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无论是镇守皇城的宿卫南军,还是抵御外敌的北军,都要从良家子弟中选。
祖上是经商行医甚至做木匠的,都没有参军的资格,更何况他是马贼出身了。
而当年威震边疆的镇远侯,更是成为了过去,纵然他是良家子出身,也无法追随镇远侯驰骋沙场。
可天公还是眷顾他的,他毁去了程彦在荒山上种的番薯,反而因祸得福,被程彦派去给李夜城做亲卫,保护李夜城的安全。
李夜城是镇远侯的遗腹子,身上流着一半的胡人的血,若是在以前,他单听这一半胡人血液,莫说让他去保护李夜城了,他不提刀杀了李夜城,那已经是看在程彦的面子了。
——他是马贼,干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意,常年流浪逃窜在关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胡人的残忍与好杀了。
夏人与胡人百年血仇,他纵然身死,也不会让自己听命于一个胡人之后。
但李夜城的存在,颠覆了他对胡人的所有认知。
李夜城比他更憎恶好杀的胡人,他身上虽然流着胡人的血,内心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夏人,他虽然靠着长公主的关系进入了军营,却是从最底层的斥候做起的。
从一个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到伍长、什长、百夫长,甚至先锋将,他大破北狄,终于成了现在与他父亲一般威赫北狄的靖远侯。
孙威当年有多敬仰镇远侯,现在便有多崇拜李夜城。
镇远侯当年遭奸人所害,与数十万将士一起埋身边关,消息传出,天下悲恸。
而今孙威做了李夜城的亲卫,其重要的原因便是避免现在的李夜城与当年的镇远侯一般。
李夜城的安危,在孙威看来,比皇城里那个仁弱的天子还要重要些。
李夜城的身家性命如此,名声更是如此。
他不允许旁人损伤李夜城的身体,更听不得旁人说李夜城的一句不是。
问棋的话落在孙威耳朵里,孙威只觉得刺耳无比,可问棋到底是许裳的贴身侍女,又是个女子,他一个男人,总不能找问棋一个女子打上一架。
不能打架,孙威更觉得憋屈,瓮声瓮气道:“侯爷这是关心许姑娘。”
“若是换了旁人在此打猎,那人是生是死,我家侯爷才不会多瞧一眼,更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等保护那人。”
问棋知道李夜城是好意,更知道李夜城在孙威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从来听不得旁人说李夜城的坏话,如此说话,并不是有意呛她,只是护着李夜城罢了。
问棋没将孙威的话往心里去,笑着道:“知道你家侯爷关心我家姑娘。”
“但你家侯爷也太仔细了些,我家姑娘岂是一般人?些许野兽,还不值得我家姑娘放在眼里。”
许裳听问棋说话越发肆无忌惮,秀眉微蹙,唤了一声:“问棋,不得无礼。”
问棋听此,向孙威扮了个鬼脸,道:“不跟你说了,我要陪姑娘去给翁主猎雪狐皮子了。”
孙威轻哼一声。
小女孩家家的,现在张狂,是因为没有遇到老虎熊瞎子之类的大野兽,等遇到了那些猛兽,有她哭的时候。
孙威这般想着,放慢了战马的速度。
没必要时刻跟在问棋身后,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能看到问棋与许裳的身影便好。
等问棋遇到了猛兽,看她怎么哭着求他救他。
许裳素来心细如发,发觉孙威略微与她们拉开了距离,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孙威,再看问棋,仍是刚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异样。
许裳不由得叹了一声,向问棋道:“夜城本是好意,孙威更是好心,偏是你,不仅不领情,还这般说他们,当真被我宠坏了,越发没规矩。”
问棋自幼与许裳一同长大,与许裳的关系最为亲密,说话也肆无忌惮,一朝听许裳这般讲她,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的姑娘,我只说了那么两句话,你便说出这番道理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错事呢!”
“我的姑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万万不敢了。”
问棋笑着道:“等咱们猎了雪狐皮子,我便向靖远侯与孙威好好赔不是,姑娘说可好?”
问棋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不是不知分寸之人,又这般向许裳承诺,许裳便不再多说,只是瞧着前方的灌木丛,寻找着雪狐的踪迹。
仲春二月的天气,山上仍有积雪覆盖,雪狐行动敏捷,又通体洁白,若它躲入雪中,便极难发现它的踪影。
在雪地里寻找雪狐,最是考验人的眼力。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金乌不知何时披上了红裳,血一般的残阳照在雪地上,将雪色染上浅浅的红。
纵马寻了太久,问棋由原来的兴致勃勃,变得有些灰心丧气,有心想劝自家姑娘放弃寻找雪狐,可一瞧许裳面上的认真之色,只得收了心中想法,继续陪许裳找下去。
许裳看了许久的白花花的雪地,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抬手揉了揉眼,忽而发觉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有一条光影闪过。
问棋喊道:“姑娘,是雪狐!”
说话间,问棋已经扬鞭狂奔追了上去。
问棋的马是天山牧场产的良驹,度山川河水如履平地,她又不停催促身下战马,战马跑得飞快,等许裳揉眼抬起头时,刚刚还离她不远的问棋,此时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许裳秀眉微蹙,唤了一声:“问棋,等等我。”
问棋虽然听到了许裳的话,可她满心都是雪地上疯狂逃窜的雪狐影子,并未停下等许裳,只是道:“姑娘别着急,我先追上雪狐。”
问棋的身影越来越远,许裳当下再不犹豫,纵马追上快速消失在雪地上的影子。
雪地之上,有着灌木丛与嶙峋的怪石,天色将晚,许裳有些看不清远处问棋的身影,而身后原本跟着的她的侍女亲卫们,也因她刚才的狂奔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天际,皎皎月色尚未升起,天地之间只剩下黑白两色,四周静谧无声,许裳握了握马缰,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景致。
她初来钧山拜见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说自己为了锻炼新兵,特意在山上放了些猛兽,正是因为如此,才让李夜城陪她过来。
李夜城陪她过来自然是安全的。
可李夜城因军政缠身,回了营地,把亲卫留给了她,她又与亲卫侍女们失散,若是遇到了那些猛兽,怕是要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许裳行动越发小心。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马蹄陷在雪里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许裳连忙转身,小山似的野兽发足狂奔,只冲她而来。
许裳心下一惊,忙捻弓搭箭去射野兽。
但身下的战马却在这时受了惊吓,根本不受她的控制,长啸一声,便带着她狂奔起来,她手中的弓箭因战马的剧烈颠簸脱了手,她自己也战马甩了下来。
许裳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没有护甲保护的衣服被坚硬的岩石划破,血色漫了出来。
猛兽闻到血腥味,越发狂躁,闻着味道向许裳奔来。
猛兽的怒吼声响彻山谷,吼醒了因剧痛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许裳,许裳蹙眉睁开眼,只看到小山似的猛兽越来越近。
慌乱之中,她连忙拔出腰间佩剑,黑影却已经压了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与许裳失去联系的问棋孙威等人,听到野兽的吼叫,纷纷举着火把,一边喊着许裳的名字,一边向野兽嘶吼的地方赶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威问棋陆续赶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许裳与野兽搏斗的身影,而是雪地上一滩刺目的殷红的血迹。
血迹的另一旁,野兽被长剑刺中了眼睛,躺在雪地上兀自挣扎叫嚷着。
野兽的爪子上,还残留着许裳染血的衣裳。
“姑娘?!”
问棋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拔剑便要去刺地上的黑熊,想看黑熊圆鼓鼓的肚子中究竟有没有许裳的身影。
孙威见此也跟着急了起来。
许裳被黑熊吞吃的事情很快传到皇城。
程彦听到这个消息,再顾不得与李斯年享受二人世界,忙不迭从宁王府策马狂奔,一路去往钧山的营地。
李斯年要伪装成残废,起不了马,做了马车,紧赶慢赶,还是被程彦远远甩开。
许裳命丧黑熊之口已经过了一日,黑熊本就被许裳的佩剑刺中,又被暴怒中的问棋开膛破肚,然而肚子里,却没有许裳的尸骨,不知是早已被黑熊消化,还是黑熊将许裳咬得太碎,以至于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寻不到。
程彦抵达钧山营地后,看到许裳残留的衣甲,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裳姐姐虽然擅长骑射,可性子娴雅,怎会来钧山狩猎?”
程彦哽咽着问道。
问棋哭到声音沙哑,断断续续道:“姑娘说,翁主乌发雪肤,若有披上雪狐皮子制成的大氅,必然分外好看。”
“翁主又想要一张雪狐皮子,我家姑娘这才来了钧山,想着给翁主猎来雪狐皮子,送给翁主做大氅。”
程彦一怔,呼吸瞬间便乱了起来——许裳是为她的一句玩笑话才丧命熊口的。
程彦内疚到无以复加,抱着许裳残留的衣甲,哭到不能自己。
长公主眼睛微红,将脸偏向一旁,不忍再看。
李夜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狠狠砸向早被问棋分尸的黑熊的尸体上。
李夜城的力气极大,鲜血溅了满地。
孙威跪在李夜城身边,一边骂自己,一边抽自己的耳光。
崔元锐面露不忍之色,低声劝众人节哀。
李斯年赶到之时,入目的,便是纪律一向严明的军营里的一片狼藉。
李斯年转动轮椅,看了一眼崔元锐。
大夏的三公九卿,皆出自于光禄勋麾下的郎官,这便是郎官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关外北狄调兵频繁,朝中不日便会再度对北狄用兵,崔元锐担着光禄勋的位置,每到长公主即将出征的时候,他便会来军营,与长公主对接随长公主出征的郎官名额。
郎官入仕虽是前途不可限量,可在边关历练更是不可缺少的,崔元锐今日过来,当是与长公主商谈郎官随军的名额。
崔元锐看到李斯年看他,便走了过去,低声向李斯年说明许裳死亡的原因。
李斯年听了,眸光微闪,来到程彦身边,温声哄了她几句,却将程彦惹得哭得更厉害了。
“裳姐姐是为我死的。”
程彦翻来覆去说着这句话,李斯年眉头微动,瞧了一眼一旁的李夜城,再瞧瞧被李夜城几拳下来砸得血肉模糊的黑熊,心中突然有了旁的想法。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锦帕,将痛哭中的程彦揽在怀里,捧起程彦满是泪水的脸,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眼泪。
程彦在李斯年怀中不住颤抖着。
李斯年轻轻拍着程彦的背,目光落在被李夜城快砸成一团肉酱的黑熊尸体上。
“或许,许姑娘并没有葬身熊腹。”
怀中程彦的身体猛然一颤,一直在砸熊的尸体泄愤的李斯年动作一滞,抬头看向轮椅之上风轻云淡的李斯年。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问道:“殿下此话何意?”
“阿裳没有死?”
程彦紧紧抓着李斯年的领口,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泪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斯年轻拍着程彦,示意她不要太难过,温声问一旁的问棋:“你们听到黑熊怒吼到赶到黑熊身旁时,一共花费了多长时间?”
问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记得了。”
李夜城冷眼看向另一边的孙威。
孙威抬起被自己抽成猪头的脸,连忙道:“我知道!”
“绝对不超过三刻钟!”
孙威一边回想,一边道:“本来我可以更快一点的,但是天太黑了,山路又颇为难行,我只能借着火把的光去看路,所以才耽误了这么久。”
“三刻钟?”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这便是了。”
“正常来讲,这个季节的黑熊仍处于冬眠之中,贸然被吵醒,脾气难免暴躁,所以才会袭击了许姑娘。”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安抚似的握着程彦的手。
程彦在他的宽慰下,慢慢止住了眼泪,抬眸看着李斯年,眼底满是期盼之色。
李夜城看到这一幕,微微别开眼,只看着自己手下的黑熊尸体。
李斯年的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可黑熊再怎么饥饿难耐,也不至于在三刻钟的时间里将许姑娘完全消化。”
“更何况,许姑娘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儿,她手中有刀剑,不至于一个照面,便被黑熊生吞活剥。”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许裳染血的佩剑上,道:“刺在黑熊眼睛上的佩剑,便是最好的证明。”
长公主长眉微挑,道:“你的意思是,许裳刺伤黑熊之后便跑掉了?”
李斯年颔首,道:“不错。”
李夜城立刻道:“我现在便带人去找。”
“我也去!”
程彦从李斯年怀中起身,随手用李斯年的帕子擦去脸上泪水,再将帕子丢在李斯年怀中,便要与亲卫们一同去找许裳。
长公主长眉微蹙,道:“山上我放的有猛兽,阿裳功夫比你强,尚且遭遇了意外,你凭着那些皮毛骑射功夫,还想学阿裳上山?”
“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别给我和夜城添乱!”
长公主声音颇为严厉,程彦也知道自己的骑射远不如许裳,不情不愿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长公主回屋换了精甲,出来之后,点了几队人,让人全部换上精甲,自己亲自带队,上山去寻找许裳。
程彦微微一怔,看着长公主一骑绝尘的身影,有些意外——自她来到钧山军营,母亲莫说掉一滴眼泪了,甚至面色也是一贯的冷峻,她以为母亲久经沙场,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才对许裳的遭遇见怪不怪。
而今看来,倒是她错了。
李斯年握了握程彦的手,温声道:“许姑娘是世家奇女子,素得长公主欣赏,她今日遭遇如此劫难,长公主心中只怕比你还要着急。”
“只是她为三军主帅,需做到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心中再怎么难受,也只能绷着。”
“她若乱了,下面的军心便散了。”
程彦抿了抿唇,抬头看着长公主越来越远的身影。
仔细想来,她的确没有见过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
母亲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凌厉威严,胸有成竹。
“是我误会母亲了。”
程彦揉了揉眼,心中越发愧疚。
无论是母亲,还是她的裳姐姐,她们都比自己坚强得多。
她不能再继续哭下去了。
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得好好想想,她的裳姐姐在遭遇黑熊之后,会往哪个地方逃。
程彦向李斯年道:“咱们看看钧山的地图。”
李斯年含笑道:“好。”
这才是他的小翁主。
她会因为至亲至近的人的意外而方寸大乱,但她不会永远沉浸在慌乱之中,只需旁人稍稍提点她两句,她便能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想尽一切办法面对当前的困境。
李斯年转着轮椅,跟着程彦来到长公主的书房。
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能进入长公主的书房的,但程彦是长公主独女,又常年代行长公主摄政,士兵们对待程彦,如同对待长公主一般,不敢有半点欺瞒怠慢。
留守的亲卫很快便取来了许裳打猎处的地形图。
程彦手指拂过羊皮地图,一寸一寸看着,又研开磨,在地图上标上许裳遇到黑熊的位置。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离位置不远处的一处山涧处,眸光轻闪。
“传信长公主,这个地方,派人多找一找。”
李斯年手指微点山涧,对亲卫道。
亲卫连忙应下,出书房向山上的长公主传信。
李斯年过目不忘,又因幼年无事,常年沉浸在书海里,无论是哪里的地形图,他都从宁王那里看到过,自然无需再与程彦一般,一点一点掰扯着扑在桌上的地形图。
李斯年看了一眼身旁的程彦,程彦仍沉浸在研究地图的事情上,李斯年便转动轮椅,悄悄出了书房。
这样也好,给程彦找点事情做,也能分一分程彦的心。
李斯年来到血肉模糊的黑熊的尸体旁。
士兵们正准备清扫黑熊的尸体,李斯年道:“等一下。”
士兵们停了一下。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一团血浆中黑熊的脑袋上。
黑熊的脑袋虽然坚硬无比,但被暴怒中的李夜城用拳头砸得坑坑洼洼,厚实的皮毛上满是粘稠的血迹。
李斯年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用帕子垫着,捡起黑熊的脑袋。
这个季节的黑熊,应该是在冬眠的,许裳只是寻找雪狐,正常情况下,是不会主动骚扰黑熊的。
锦帕上有着淡淡的月下香,在碰触到黑熊的血液时,锦帕微微变了色。
李斯年眉头微动,扔了黑熊脑袋,将染血的锦帕仔细叠起来收好。
他猜的果然没错,这个黑熊,不是被许裳唤醒的,而是被其他人弄醒的。
那人不仅弄醒了黑熊,还对黑熊用了毒。
这个毒颇为难见,那人又用量极少,正常人根本检查不出来,也只有自幼善医用毒的他,才能察觉黑熊身上中的毒。
李斯年握着锦帕,转着轮椅仍回到书房。
烛火跳跃在程彦面颊之上,程彦眼角微红,全神贯注地查看着桌上的地图,生怕自己错过丁点线索。
李斯年心中微软,唤了一声:“小翁主。”
“嗯?”
程彦答了一声,但并未抬头,仍看着地图。
李斯年便来到程彦身边,拿出自己锦帕,递在程彦面前。
李斯年素来爱干净,程彦只以为李斯年让她用锦帕擦一擦脸上的脏东西,有些不悦,下意识便要将李斯年手中的锦帕推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哪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脸是不是脏了?
然而手指刚碰到李斯年手中的柔软手帕,便发觉帕子上的血迹,动作微微一顿,低头瞧了一眼锦帕。
锦帕是李斯年用惯了的积冰色,四角是李斯年用小楷写着的字,锦帕上还隐隐带着淡淡的月下香,叠得整整齐齐,被李斯年握在掌心。
不难想象,李斯年平日里是怎么小心打理保养的。
这么被李斯年细心存放着的好看的一张帕子,上面却染了血迹,血迹将锦帕改了颜色,变成可怖的黑紫,让人瞧了,不仅有些心疼李斯年原本的帕子。
“这是?”
程彦接过锦帕,蹙眉问着李斯年。
李斯年道:“黑熊被人下了毒。”
程彦手指微紧,指腹上染上了淡淡血迹。
李斯年眉头微动,看了一眼程彦指腹,又道:“许姑娘并非遭遇了意外,而是被人刻意谋害。”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程彦握着锦帕的手指微颤,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道:“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李斯年道:“这要等许姑娘的贴身侍女回营之后,才能知晓。”
问棋作为许裳的贴身侍女,许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与她的轻急冒进是分不开的。
刚才她听到李斯年说许裳仍有可能活着时,便自告奋勇带人去山上搜查。
问棋知道许裳出事的地点,长公主并未犹豫,便将她一同也带去了。
程彦道:“我这便传信母亲,让问棋回来。”
李斯年轻轻摇头,道:“能对许姑娘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必然是极熟悉钧山地形的人,若我们单独将问棋唤回,只怕会引起他的猜疑,在问棋回来之时对问棋下手。”
“许姑娘已经遭遇了意外,我们不差这半日时间。”
李斯年揉了揉程彦的发,温声劝道。
程彦担心幕后之人对问棋下手,许裳的事情便永远没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只得压下心中的愤慨,在书房等待问棋的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程彦在书房苦等,不肯去休息,李斯年无法,调弄了熏香,不消片刻,程彦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长公主直到次日凌晨方回营地。
回来的只是长公主与问棋这一队人,李夜城与孙威的人仍然没有回来。
众人垂头丧气,问棋更是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长公主看了一眼书房里的李斯年。
李斯年道:“小翁主还未睡醒。”
长公主便知道李斯年怕程彦身体支撑不住,对程彦用了香。
李斯年又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长公主暂且休息片刻,让其他人再去山上寻找。”
长公主疲惫点头。
她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无限的精力去支撑她不眠不休。
她已经连着两夜不曾合眼了。
李斯年吩咐亲卫们伺候长公主回房休息,又安排新的人手重新进山。
长公主见李斯年做事如此妥帖,便也不推辞,径自回房休息。
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李斯年眸光轻转,落在问棋身上。
“你们先下去,问棋留下。”
李斯年遣退屋中的亲卫。
问棋一脸疲惫,看了看李斯年。
这般阵仗,当是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问棋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恢复几分精神。
李斯年问道:“你家姑娘近日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我家姑娘这般好的一个人,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疼,这般性情,怎会与人过不去?”
问棋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话音刚落,便发觉李斯年话里的不对劲,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人要害我家姑娘?”
“不错。”
李斯年点头,道:“你最好仔细想一想,你家姑娘近日有什么异常。”
问棋皱眉沉思,想了半日,也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这时,书房外突然响起亲卫的声音:“参见七公主。”
李斯年瞧了一眼窗外。
这个七公主最是冷心冷情,与许裳程彦的关系,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罢了,算不得知心之交,许裳哪怕真出了意外,依着这位七公主的性子,也不过是掉上几滴泪,根本不会为了许裳从皇城来到钧山。
钧山军营军规森严,七公主不曾跟随长公主行军打仗,自然没有许裳出入军营无禁忌的待遇,她刚入院门,便被亲卫们拦下了,被亲卫们请去一旁的耳室喝茶,等待书房的李斯年的传唤。
亲卫们前来通报李斯年,李斯年只是道:“七公主长途跋涉而来,先让她休息一番。”
他的声音刚落,问棋疑惑道:“七公主?”
转瞬之间,问棋恍然大悟,忙道:“我想起来了!”
李斯年眸光轻闪,让亲卫退下。
亲卫退出书房,问棋方道:“我家姑娘在来钧山之前,曾去找过七公主,想约七公主一同来狩猎。”
李斯年眉头微动,道:“七公主善骑射,许姑娘邀请她,颇为正常。”
“若只是这样,自然是正常的。”
问棋道:“可是我家姑娘在与七公主说话时,却让我们全部退下,只单独与七公主说狩猎之事。”
李斯年捻了捻手指。
这般掩人耳目说狩猎,便有些不正常了。
问棋又道:“还有,我家姑娘原本是没打算找七公主的,是在从那条小道走出来之后,才突然改变主意找七公主的。”
“那条小道?”李斯年问道:“遭遇了何人?”
问棋道:“那条小道极其隐秘,我们没有遭遇人,只是听到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完之后,姑娘便让我们全部退出小道,她自己走了进去。”
李斯年眉梢轻挑:“那句话?何人所说?”
“何人所说........”
问棋想了又想,也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只是依稀记得话里的内容。
“一个男子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子声音,男人说的是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劝女人要收手,女子便在那笑。”
说到这,问棋声音微顿,抬手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不常在宫中,实在听不出声音是谁的。”
李斯年轻笑,道:“不打紧。”
只有这些内容便够了。
李斯年道:“你先去下去休息,你家姑娘的事情,自有我来处理。”
问棋知道李斯年手段,听李斯年这般说,便也不再推辞,垂首回房中休息。
问棋走后,崔元锐向李斯年辞行。
他本是为郎官名额而来,而今许裳出了意外,他自然不好在这个时候与长公主商谈随军的郎官之事,在钧山略留两日,便算全了对长公主部下遇难的面子上的情。
李斯年道:“你回皇城也好,正巧,我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崔元锐道:“郎君请吩咐。”
李斯年找了一张纸,按照问棋的描述,将许裳走进的小道画了出来,递给崔元锐。
崔元锐剑眉微蹙。
李斯年道:“怎么?”
“有什么问题?”
崔元锐放下图纸,看了看李斯年,道:“这条小道颇为隐秘,许姑娘怎会从此经过?”
“许是为了抄近路吧。”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你怎知道这条小道颇为隐秘?”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笑了笑,道:“是我痴了。”
“你是光禄勋,是天子近卫之首,掌华京禁卫军,这条条宫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崔元锐垂眸。
李斯年道:“你下去罢,一有消息,便向我传信。”
崔元锐颔首,收下李斯年画给他的图纸,大步走出书房。
此时金乌初升,阳光穿破云层,斜斜照在崔元锐身上,李斯年眼睛轻眯,看着崔元锐远去的背影。
片刻后,李斯年对空无一人的书房道:“丁七。”
七杀首领丁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斯年面前,单膝跪地,道:“主人。”
一缕阳光穿过窗台,斜斜落在俊美无俦的李斯年。
李斯年抬眸看着窗外的阳光,神情淡然,如九天之上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
金乌一点点爬上云层,阳光越来越烈,变得有些刺眼,李斯年收回视线,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声音微冷,道:“替我查一查光禄勋近日的行踪。”
丁七抬头,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面前的李斯年。
少年身着积冰色的衣服,平静坐在轮椅之上,凤目微敛,敛去眸中潋滟水光,高洁出尘,不悲不喜。
丁七试探道:“主人怀疑光禄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