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李承璋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殷红的血液源源不断流出,染红了绣着山河社稷的蜀绣地毯。

殿中的皇子公主们已经数十年不曾见过这种兵变,陡然又经历一次,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薛妃不住颤抖着,捂住八皇子的眼睛,将八皇子紧紧抱在怀里。

天光乍破,金乌初升,温暖的阳光慢慢照进紫宸殿。

薛妃微眯着眼,抬头看着正殿门口的人。

李泓一身天子常服,眼里噙满了泪,微伸出手,口中喊着璋儿,跌跌撞撞向倒在地上的李承璋走去。

那一支弩/箭射的是李承璋的心口,纵然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李承璋的性命。

李承璋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李泓扑在李承璋身上,痛哭出声:“璋儿,你好生糊涂!”

“这大夏江山,朕不传给你,又能传给谁?”

“你为何不能有点耐心,等一等朕呢!”

李泓哭声悲凉,声声哀切,他是被兵变逼宫的天子,更是一个痛失儿子的父亲。

看到这一幕,薛妃不悦蹙眉。

李泓直至现在仍心疼着李承璋的死去。

哪怕李承璋要取他的性命,夺了他手中的江山,他仍是只记着李承璋的好——毕竟李承璋已经死了,死人在活人心中,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尽管这个死人刚才打算要了紫宸殿中所有人的性命。

李泓哭,殿里的皇子公主们也在哭,薛妃怀里的八皇子转着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殿中哭泣着的众人。

薛妃被这些哭声闹得头疼,怀抱着八皇子,走到李泓身边,道:“陛下,四王爷已薨,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叛军,论功行赏。”

她没有直呼李承璋的名字,更没有把李承璋叫做乱臣贼子,毕竟李承璋在李泓心里,李泓是他最出色的儿子,他百年之后的皇位继承人,她哪怕投其所好,也要尊李承璋一声四王爷。

更何况,如今李承璋死去,她的儿子便是下任天子的最佳人选,越是在这种事情,她越不能掉以轻心,在对待李承璋的事情上,她需要更加谨慎才是。

李泓又是痛哭,又是喝骂李承璋眼皮子浅,连这点时间也不愿意等。

薛妃柔声劝解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泓面上方好一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对薛妃道:“他做出如此蠢事,难得你还唤他一声四王爷。”

薛妃道:“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与陛下是血脉至亲。”

听到儿子二字,李泓心中又是一痛——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他倾注了所有心血寄以厚望的好儿子,竟想弑君杀父,篡夺皇位。

若不是崔元锐发现得及时,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尸首。

李承璋死去,他哭得这般悲伤,若他死去,李承璋只怕心中只有开心庆幸吧?

庆幸他这个天子死了,自己终于可以登基为帝了,再不需要在他面前辛苦伪装,小心谨慎行事了。

想到这,李泓眸光转冷,心中的悲痛淡了一分。

他儿女众多,尚且如此悲痛,可李承璋,只有他一个父亲,却盼着他早死,父与子之间,竟不平至此。

终究是他看重亲情、也太看重李承璋了,才会让李承璋胆大至此,做出如此蠢事。

稚儿不懂大人间的情绪翻涌,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拽了拽李泓的衣袖,咿咿呀呀说着话:“父、父皇,哭,不哭。”

薛妃见此,不再顾忌冲鼻的血腥味,把怀中的八皇子往李泓身边松了松,道:“陛下,您看,小八在心疼您的身体呢。”

八皇子被薛妃养得白白胖胖,又因年龄小,正是不知道害怕的时候,扯着李泓的袖子撒娇,还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擦他的脸,似乎想拭去他脸上的泪水一般。

李泓心中一软,从薛妃手中接过八皇子,举在脸前亲了又亲,道:“还是小八知道跟朕亲。”

正殿外的李斯年看到这一幕,不觉眉头轻动。

这个薛妃,的确有几分本事。

崔元锐控制了紫宸殿周围的叛军后归来,径直绕过李斯年,走向殿中的李泓。

他与李斯年往来是私下的事情,明面上,他与李斯年是陌生人。

崔元锐单膝跪在李泓面前,道:“敢问陛下,殿外叛军如何处置?”

听崔元锐提起叛军,李泓眸中满是厉色,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他们,老四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兵变逼宫?”

“杀了,一个不留!”

崔元锐抿了抿嘴角,应声退下。

这便是天子。

自己的儿子做出再多的错事,也错不在儿子身上,而是被周围人挑唆了,迷了心智。

他的儿子,永远是清清白白的好儿子,错的永远是旁人。

只是可惜了这么多的禁卫军。

他们也是有父母家人的人,一时被李承璋胁迫走错了路,却要为此搭上自己甚至全族人的性命。

这便是兵变。

无论成功与否,都是血流成河。

大夏自立国便传承下来的兵变夺嫡,究竟什么是个头。

崔元锐无声叹息,退出紫宸殿,与轮椅上的李斯年擦肩而过。

李斯年随手将怀里的诸葛连/弩交给一旁的近卫,转动轮椅,来到正殿。

李承璋死后,原本四散奔逃的宫女内侍们又回到紫宸殿,哆哆嗦嗦开始打扫宫殿,照拂公主皇子,因其他宫殿仍有叛军尚未剿灭,皇子公主们全部留在紫宸殿,好在紫宸殿颇大,几十位皇子公主并宫妃们聚在一起,倒也不显得拥挤。

李斯年的目光从皇子们脸上划过。

李泓生有八个儿子,长子次子是谢家女所生,死在长公主的剑下,而今李承璋又死,便只剩下了五位。

这五个儿子里,三子李承瑛年长,按理讲,他是皇位的最佳人选,可他性子跳脱莽撞,行事全凭自己的一番喜怒,当个闲散王爷尚可,一国之君的重担,是万万不能压在他肩上的。

李承瑾是李泓的第五子,母亲早年死在谢家女手中,他自己也受了谢家女不少磋磨,导致身上落了病根,天气稍微转冷,他便病得起不来身。

作为一朝天子,最为重要的是有一个好身体,他病病歪歪的身体,哪怕性子再怎么谦和闲雅礼贤下士,李泓也不会考虑把大夏传给他。

李承瑛李承瑾不行,再往下,便是六皇子七皇子了。

六皇子目睹生母被谢家女害死之后,便吓破了胆子,平日里没甚么话,遇到事情了,只知道嚎啕大哭,一点没有天家皇子的气概。

储君之位,李泓断然是不会考虑他的。

至于七皇子,年龄更小,是李泓登基后的宫妃生的。那个宫妃性格温柔,不争不抢,又或许是觉得皇位怎么也落不到她儿子的头上,所以只守着自己的儿子过日子,并不曾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宫妃这般,七皇子更是如此,平庸沉默,在宫里没甚么存在感。

这五位皇子里,最有存在感的,也只有薛妃怀里的八皇子了。

降世时自带祥瑞,薛妃心比天高,不是个安生的,身后又有武阳薛家,薛家虽未明确表示支持薛妃夺嫡,可若薛妃执意争皇位,薛家自然不会帮着外人,只会帮着薛妃。

想到此处,李斯年眸光轻转,心中有了计较。

李斯年来到李泓身边,唤了一声陛下。

李泓瞥了一眼轮椅上的李斯年。

李斯年杀李承璋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意外。

李承璋做出那般的事情,对程彦来讲,是一种侮辱,对程彦的未婚夫李斯年来讲,更是一种挑衅,李斯年趁李承璋谋逆的时候射杀李承璋,实在太正常不过。

可哪怕李斯年杀李承璋是为了救他,他仍是为此事不喜李斯年。

——李承璋再怎么不对,再怎么糊涂,可终究是他的儿子啊。

李斯年竟然当着他的面射杀了他的儿子,这叫他如何忍得?

李泓冷哼一声,对李斯年半点好脸色也无,道:“何事?”

“四王爷谋逆,归根结底,是储君空悬,若是太子早定,想来四王爷也不会做出这般蠢事。”

李斯年丝毫没有将李泓的脸色放在心上,直接指出李承璋谋逆作乱。

普天之下,能让他敬畏的人不多,很显然,李泓不是那个人。

李泓听李斯年说李承璋谋逆,脸上越发不快。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李斯年空有一张好皮囊,却半点不会看人脸色。

也就程彦年轻,没有经过事,才会被李斯年的皮相迷了心,放在李承璋李承瑛那么多的皇子不要,偏偏挑中了这个绣花枕头。

李泓冷声道:“他谋逆,又如何?”

李斯年道:“储君不立,国本不稳,今有四王爷,日后还会有其他皇子如此行事。”

李泓一怔,心中有些慌乱。

是了,若是他早点与李承璋说,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想来他便不会莽撞逼宫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他的错。

李泓心绪翻涌,面上便显了几分来。

李斯年见此,眼底闪过一抹嘲讽。

静立在二人身旁的薛妃,宽大绣袍中的手指微微搅着帕子。

李泓没有听出来李斯年的言外之意,不代表她听不出来——李斯年是要李泓早立太子。

只是李斯年的身份哪有甚么资格请立太子?

李斯年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他是天家的人,却也是天家的禁忌,皇城的宫人们不好称呼他,只以郎君或者道长来唤他。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能当着李泓的面射杀李承璋,自然也有办法恢复自己的身份,她更应该担心的,是李斯年请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她与程彦的关系算不得好,曾为了帮儿子争夺太子之位,设计陷害过程彦,李斯年是长公主为程彦选中的未婚夫,万事自然以程彦为重,她这般与程彦作对,李斯年怕是不会请立她的儿子。

不是她的儿子,那会是谁?

难不成是与程彦素来交好的李承瑛?

薛妃秀眉微蹙,越想越觉得是李承瑛。

李承瑛是李泓的长子,在储君之位上便占了先机,又与程彦交好,娶了程彦的堂姐为正妃,前一段时间,还去了边关历练,立下了不大不小的军功。

华京的朝臣世家们虽然觉得李承璋轻狂莽撞,可他的莽撞,在边关将士们看来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且不摆皇子架子,与士兵们同吃同住。

这等行为,获得了边关将士们的一致称赞,甚至他大婚之时,边关的将士们还送了他不少贺礼。

贺礼虽然不算贵重,但也表明了将士们对他的认可。

李承瑛有军队中的支持,又是李泓的长子,哪怕没有生母,性格跳脱些,但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人——人总是会便变的,况他的正妃是稳妥端庄之人,年久日深,也能将李承瑛的性子掰过来。

想到此处,薛妃心中一惊。

若是如此,她的儿子岂不是毫无胜算?

祖父不止一次告诫她,让她不要参与天家夺嫡,要她好好教导八皇子,日后自有她的道理。祖父性子最是执拗,这般说话,必然不会在她夺嫡之中帮她了。

如今大长秋已死,她与外界断了联系,终日困在后宫中,不知朝堂动静,她的表兄们虽然得了李泓的重用,可到底只是借助她的势为的官,根本斗不过程彦手下一百个心眼子的人,她又不好直接向李泓吹枕头风,天长日久,她的儿子哪里还有任何助力?

没有助力的皇子,拿什么去争夺储君之位?

薛妃越想越忐忑,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眼下李承璋刚死,李泓心思难测,她唯一的优势是李泓的宠爱,若连这点宠爱都失了,她的儿子便是真的没有一点指望了。

薛妃温柔浅笑,道:“如今四王爷新丧,郎君便与陛下提及储君之事,此等言行,只怕有些不妥吧?”

李斯年有意推举李承瑛为太子,她无法左右李斯年的思想,便只能阻止李斯年。

立太子的事情,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拖到朝议太子之事,李斯年便没有办法了——朝中大臣们素来不喜李承瑛的率性而为,断然不会让李泓立李承瑛为太子。

这般想着,薛妃又道:“更何况,郎君也说了,储君之位关系国本,此等国本大事,自然是要与朝中重臣商议的,怎能由郎君向陛下提起呢?”

“娘娘此话颇有道理。”

李斯年眸中闪过一抹嘲讽,道:“是我莽撞了。”

李泓见薛妃堵了李斯年的话,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中都颇为开心——哪怕李承璋真的罪该万死,可李斯年当着他的面射杀了李承璋,这件事都让他颇为不喜李斯年。

眼下他看李斯年,哪哪都不顺眼,就连那谪仙似的样貌,如今瞧着,也多了几分不近人情和故作清高的假惺惺。

红尘俗世中的人,哪有那么多的风轻云淡?

李斯年骗程彦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尚可,但却骗不了他。

李泓道:“你的师父是仙长凌虚子,你也该学一学他的沉稳历练,别见一场宫变,便吓得跟什么似的,慌不择言要朕立太子。”

李泓话里满是责备之意,丝毫发觉李承璋兵变逼宫之时,最为慌乱的是自己。

“多谢陛下教诲。”

李斯年轻轻一笑,话虽这般说,可面上却丝毫没有将李泓的话听进去的诚惶诚恐,眸底甚至还多了三分揶揄之色,如看跳梁小丑一般。

李泓见此便拉长了脸。

这个李斯年,得志便猖狂,他与程彦的婚事八字尚未有一撇,便这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若是他日后真娶了程彦,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呢。

李泓面上微冷,道:“怎么,你不服?”

他需要好好教李斯年一番,究竟什么是体统,什么是规矩。

“这倒没有。”

李斯年浅笑,道:“只是刚才想起八皇子伴祥瑞而生,当时只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却是天命早定。”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李泓薛妃皆是一怔。

李斯年悠悠一笑,将李泓薛妃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继续道:“我本欲向陛下觐言,要陛下顺应天命,可看陛下与薛妃娘娘的意思,却是早有打算。”

薛妃听此,当下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李斯年竟然推举她的儿子,如今她把后路封死,说什么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让李泓与朝臣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朝臣虽然不喜李承瑛,可更不希望看到她的儿子为太子——大夏摄政的太后皇后数不胜数,朝臣们不胜其烦,唯恐再来一个天子年幼太后摄政的案例,对她的儿子向来是严防死守。

李泓若与朝臣商议她的儿子为储君,朝臣们断然不会答应,不仅不会答应,还会骂她有武媚娘之心,让李泓警惕她的狼子野心。

李泓素来耳根子软,多半会歇了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心思。

朝臣们最会的便是见风使舵,见缝插针,见李泓如此,便会推举其他皇子。

比如病弱的李承璋,再比如胆小的六皇子,平庸的七皇子,总之天子懦弱无为,是朝臣们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

薛妃埋怨自己没弄清李斯年的心思,便说了那番话,可转念一想,她哪里会想得到李斯年竟然推选她的儿子?

毕竟她和程彦的关系摆在那,彼此都是不死不休的,她的儿子若是做了皇子,她是容不下程彦的,当然,程彦也一样,根本不会支持她的儿子为太子。

李斯年是程彦的未婚夫,正常来讲,哪怕推个六皇子七皇子上位,都不会在李泓面前选她的儿子。

哪曾想,李斯年竟一反常态,说起了她的儿子。

怎能叫她不吃惊?

吃惊之余,她便想描补一二,说自己刚才的话才是鲁莽不慎重,李斯年的话才是最为正确的,让李泓听从李斯年的话,不与朝臣们商议,直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可这样一来,她在李泓面前的形象便彻底破灭了,李泓听不听她的话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尚是两可,最为严重的是,李泓会就此厌弃她——李泓爱的是她的善解人意大公无私,而不是一个处处为自己算计的人。

薛妃又悔又恨,纠结得肠子打成了一团。

一旁的李泓,也不比她好多少。

李泓并不爱慕美色,后宫里的宫妃并不多,薛妃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懂他心思的,为此他很是喜欢薛妃,更喜欢薛妃给他生的祥瑞八皇子。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立八皇子为太子的事情,可是话一出口,朝臣们便极力反对,从武媚娘之祸,一直说到大夏百年来的女子摄政的事情上。

若只说武媚娘的例子,那也罢了,他与薛妃相处多年,自认为颇了解薛妃,薛妃不会是武媚娘,他更不是李治,可朝臣们不止说了武媚娘,还说了大夏的女子摄政,其中影响他最深的,是先废后谢元。

他在谢元手下长大,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后来为了好过些,娶了谢元的侄女,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轻松些,哪曾想,却是迎进门一头豺狼——谢家女害死了他无数的子女与侍妾,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赌薛妃不是武媚娘,却不敢赌薛妃是不是下一个谢元,故而也慢慢歇了立八皇子为太子的心思。

而今他最看重的李承璋被李斯年一箭射死,他膝下的儿子,便只剩下了五个。

三子李承璋孟浪莽撞,五子李承璋体弱多病,六子被吓破了胆子,七子太过平庸,唯有这个祥瑞的八子,却是聪明机灵虎头虎脑,最是惹人喜欢。

他便又动了立八子的心思。

可只有他想立八子是不够的,朝臣世家们哪是那般好相与的?

御史大夫是八子的外祖父不假,但从来明哲保身,不肯为八子说话,他独木难支,自然不好轻易立储君。

他有心想寻个法子立了小八,可想来想去终不得其法,直到刚才听李斯年说出这番话。

李斯年是凌虚子的高徒,尽得凌虚子的真传,凌虚子现在正在闭关,李斯年的话便与凌虚子无异,他若说小八是天命所归,朝臣们哪怕再怎么不想看薛妃掌权,也不敢违逆天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这无疑是个好法子,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法子。

可偏偏,他刚才责骂了李斯年,说李斯年莽撞不稳重,既然都莽撞不稳重了,李斯年的话自然是听不得的。

李泓心中懊悔不已,抬眉看了看李斯年。

小八终究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为了他的小八,他向李斯年低头也无妨。

只是这个低头,该如何开口?

正当李泓想着如何描补一二时,李斯年再度说话了:“也罢,终是我修为不如凌虚子那般沉稳妥当,不该泄露天机,陛下与娘娘便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罢。”

薛妃一听,染着凤尾花的指甲攥紧了帕子,心里只埋怨自己,可余光扫到李泓脸上,李泓比她还着急,心中便又松了一口气——看来李泓是想她的儿子为太子的,她无需说些什么,李泓也会向李斯年说软话。

既是如此,她何不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这般想着,薛妃只从李泓怀中接过八皇子,一边逗着八皇子,一边细细听着李泓的话。

李泓的声音有些急:“觉非,你这是哪里话?”

“你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凌虚子仙长将一身本领尽传授给你,你的话,便是凌虚子仙长的话,你若不稳重妥当,那天下便无稳重妥当之人了。”

李斯年面上含笑,道:“这稳重不妥当之词,可是陛下刚刚说我的。”

李泓面色微尬,曲拳轻咳,道:“朕那是一时情急,你莫放在心上。”

他搞不定殿里的那些朝臣世家,长姐在这件事上更是不可能支持他,如今他唯一能依靠的,便是李斯年。

为着李斯年的那句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在,他放下身段哄一哄李斯年也无妨。

李泓道:“你自幼长在三清殿,与道家最有机缘,看淡人间悲喜离合,宫里人都说,你是不像是长在宫里的人,更像是九重天之上下来人间渡劫的仙人。”

李泓送了李斯年一顶又一顶的高帽。

其实这倒不是他刻意哄骗李斯年,也是他的真心话,李斯年通身的气派,浑然不似凡尘俗世之人,说他是谪仙丝毫不为过。

“陛下谬赞了。”

李斯年浅笑道。

话虽这样说,面上却没有一点自己担不起李泓称赞的态度。

李泓见他如此,心里松了一口气,道:“这是朕的心里话。”

扪心自问,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赞誉之词,自己面上也臊得慌,好在他本就是个平易近人的天子,哪怕在朝上被言官们骂了,他也是好脾气地笑笑,他对待言官如此,而今为了小八对李斯年这般说话,也不算为过。

李泓继续道:“你的话,便是天命。”

说到这,李泓声音微顿,面上有几分凝重之色,道:“朕想问你一句,如今的天命,可在小八身上?”

这一句话,让薛妃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当年祥瑞之事,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崔莘海的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薛家下场参与夺嫡,好让李承璋渔翁得利。

可现在崔莘海早已死去,当年之事根本无从查之,祥瑞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哪怕她心中惶恐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她的儿子是祥瑞。

但她的儿子真的是天命所归吗?

她不仅不确定,更不敢去确定——一旦她的儿子不是祥瑞,她便是欺君之罪,行巫蛊之罪,搅乱天命之罪,这三条罪名,哪怕是一手遮天的长公主都担不起。

长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了。

而今听到李泓贸然问李斯年天命,薛妃自是惶恐不安,手指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八皇子。

她的手指太用力,八皇子吃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李泓瞧了过来。

薛妃连忙柔声去哄八皇子。

李斯年淡淡瞧了一眼薛妃,轻轻一笑,道:“八皇子伴祥瑞而降生,这是无数人目睹的事实,既是事实,当为天命所归。”

薛妃心中大夏,面上也忍不住浮现几分,又怕李泓觉得她势力,连忙敛去了,只继续哄着八皇子。

幼儿总是与母亲更为亲近的,在薛妃的温声相哄下,八皇子渐渐止住了哭,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拽着薛妃鬂间垂下来的珠花玩。

李斯年眉头轻动。

这个八皇子,倒是会挑时候哭,更会挑时候笑。

李斯年继续说道:“这种浅显事情,陛下何须问我?”

李泓喜不自禁,连说几个很是。

薛妃与李泓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并未留意到李斯年说的天命所归,是建立在祥瑞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上。

一旁伺候薛妃的宫人见此,都替薛妃与八皇子高兴,笑着跪拜着李泓,说道:“李郎君这般说,自然是错不了,既是如此,陛下何不写了册立太子的圣旨?”

“储君早定,旁人也不敢再生不该生的心思。”

李泓笑着颔首,道:“取朕的笔墨来。”

他早就想立小八为太子了,如今借着李斯年口,尽早定下这件事最好不过了。

虽说三公九卿辅政,天子不能擅自下决定,尤其是这种册立太子的大事,但三公的御史大夫是薛怀信,小八的外祖父,他虽然从不参与夺嫡,但想来也不会反对自己外孙为太子。

大将军赵怀山是他的心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需担心大将军会不同意。

杨奇文死后,丞相之位空缺,自然也不会有丞相跳出来跟他唱反调。

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与大将军都同意了,再加上李斯年的天命之说,剩下的九卿,多半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李泓这般想着,一边草拟圣旨,一边让人传御史大夫与大将军来紫宸殿商议储君之事。

李斯年转动轮椅,出了紫宸殿。

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原本是想多留李承璋两年的,李承璋与薛妃相斗,程彦的压力便会减少许多。

但李承璋偏对程彦起了那种心思,不仅起了心思,更是养了个与程彦有七八分相似的人做侍妾,想起李承璋在与程彦颇为相似的脸上为所欲为,他便觉得一阵恶心。

恶心之后,索性除了李承璋。

李承璋死后,其他皇子不成器,无论如何,薛妃总会一家独大,既是如此,还不如他亲手将薛妃送到那个位置。

登高跌重,薛妃日后便会明白这个道理了——六皇子并非真的吓破了胆子,七皇子也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平庸,朝臣世家们,更是不好相与的,薛妃忙于与他们的缠斗,自然便抽不出时间来针对他的小翁主了。

他的小翁主,便能趁此机会发展自己的事情,或发展农业抑制世家,或平定危害大夏百年的北狄之祸,无论做成了哪一件,小翁主都是众望所归。

一朝众望所归,便是位尊九五。

李斯年轻轻一笑。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去做——他的身份,与小翁主的婚事。

天家的规矩,无论是公主还是翁主,非侯不尚,他现在是白身,是没有资格迎娶小翁主的,他得让自己先恢复身份,才能去谈和小翁主的婚事。

害得镇远侯与十万将士无辜枉死边关的这盆污水,不能全部泼在谢家人头上,而谢家人做下的那些孽,更不能由他来承担。

他是赫赫威威的梁王之后,艳绝华京的宁王独子。

虽然他极不喜欢自己那位功于心计的父王,但这是抹杀不了的事实。

更何况,他现在也需要宁王世子这个身份,去迎娶他的小翁主。

李承璋身死,叛军全部被镇压,崔元锐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后,去找李斯年。

李斯年将一封信交在他的手中。

那封信纸张泛黄,颇有些年头,崔元锐眉头微动,领命而去。

时光匆匆,转眼金乌西坠,月兔东升,三清殿中,道童们往来匆忙。

李斯年坐于竹林之中,月下香在他面前冉冉升起,他手指轻抚琴弦,十面埋伏的肃杀之音响起。

竹林外,一个扮做内侍的男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听不下去,大步走向竹林,见了李斯年,径直问道:“你究竟想如何?”

“当年长公主兵变逼宫,尽屠谢家满门,其中牵连世家无数,你林家,更是与谢家交往颇深。”

李斯年抬眉,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林家如今的家主,官拜大司农的林修然。

“谢家满门被灭,林家虽折了几人进去,但终究屹立不倒,直至今日,仍位尊九卿,得天子厚爱。”

李斯年轻轻一笑,道:“大司农,你们林家的手段,委实厉害。”

林修然面色微变,道:“当年之事,早有定论,长公主与陛下不追究,我林家自然延绵至今。”

“是么?”

李斯年眸光轻转,手指离了琴弦,十面埋伏破了音,变成一声哀鸣。

那声哀鸣颇为凄厉,像极了人死之前的绝望呐喊。

李斯年声音微凉:“若是长公主知道,镇远侯之死另有缘故呢?”

林修然瞳孔骤然收缩。

——镇远侯是大夏百年来最强之将,他的战死也是大夏百年来最为惨烈的冤案,这个案子,沾之即死。

曾经一手遮天的谢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林修然脸色变了几变,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修然深呼吸一口气,再度开口,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斯年轻笑,道:“大司农果然是爽快人。”

“我为宁王之子,而今父王死了,我便是新的宁王,大司农意下如何?”

林修然一怔,顿时觉得李斯年这是要自己去死——宁王何等敏感的身份,娶的又是谢家女,李斯年现在有命活着便是天子仁慈了,怎么可能恢复他新任宁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