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璋微微一怔,目光骤冷。
李斯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难不成李斯年抓到了他的把柄?
这不可能。
谢诗蕴向李斯年投毒的事情,他只是略微给谢诗蕴行了个方便,并未参与其中,千机引之事完全是谢诗蕴一人所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跟他有关系又能怎样?
李斯年的父亲是宁王,母亲是谢家女,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华京城不能提起的禁忌,哪怕李斯年如今被程彦看重,即将成为程彦的未婚夫,但仍不能改变李斯年身份极为尴尬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他纵然毒杀李斯年,父皇也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只会略微说他几句罢了。
可不是为了投毒,又是为了何事?
听李斯年话里的意思,是发觉了他对程彦的心思,才会威胁他,要他的性命。
可李斯年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哪怕一朝被废去太子之位,他仍是当今天子最为出色的皇子,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人,如今父皇召集藩王公主们来朝贺,便是为他做打算,莫说他现在只是对程彦起了心思,纵然对程彦做了什么,以父皇的性子,也会和稀泥。
想到这,李承璋心下稍安,再看李斯年,已经没有了刚才不易察觉的慌乱。
李承璋轻轻握着酒樽,挑眉对李斯年道:“李斯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当今王爷。”
低声道:“李斯年,你莫要得寸进尺!”
“哦?”
李斯年轻轻一笑,眼底尽是嘲讽,道:“当今王爷?”
“很快就不是了。”
李斯年轻笑着说道。
“你!”
李承璋一时气结。
他竟不知,李斯年何时学了程彦的牙尖嘴利,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反驳不是,不反驳更是不是。
李承璋道:“李斯年,我敬你是彦儿的人,对你多番忍让,但你若是再这般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往日的李斯年,瞧上去风轻云淡的,行事更是不争不抢的,与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没甚两样。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他,虽然是笑眯眯地说着话,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虽说他知道李斯年根本不可能抓到他的把柄,可李斯年这般说话,总叫人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再与李斯年争执下去,便直接道:“你不过是谢家余孽,若不是沾了彦儿的光,莫说与我同席了,就连与我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眨了眨眼,眼波潋滟,不可方物。
饶是李承璋被他的话激起了几分火气,见此绝色,也不由得怔了怔。
片刻间,李承璋又很快回神,暗骂李斯年无耻。
这哪里是什么清心寡欲的谪仙,分明是修炼千年的妖精,披了张谪仙的皮,来人间吸□□气,勾魂夺魄。
面前的妖精轻笑,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四王爷难道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天命在谢不在李,十年后,谢家依旧主天下?”
李承璋一怔,眼睛便迷了起来:“你敢行谋逆之事?”
李斯年纤细苍白的手指转了下轮椅,拉开与李承璋的距离,揶揄道:“行谋逆之事,是王爷,而非我。”
李斯年的声音刚落,李承璋便听到禁卫军们战靴踏在地板上的闷沉声音。
李承璋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禁卫军走进大殿,直向李泓而去。
那是光禄勋崔元锐,掌宫内的禁卫军。
崔莘海兵变失败后,崔家被程彦清算,如今在朝为官的,只剩下崔元锐与崔振波。
李泓自宫变中逃得一命,虽然看在程彦的面子上没有罢黜崔元锐与崔振波的官职,可到底也厌弃的崔家人,暗中培养取代两人官职的人,还想办法架空崔元锐与崔振波。
哪怕崔家如今送了个崔美人入宫,李泓对崔家的态度也没有改观多少,仍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
崔元锐与崔振波知道李泓对自己的厌恶,若没有重大事情,绝不往李泓身边凑。
今夜崔元锐带甲而来,且在宫宴上闯了进来,必然是向李泓汇报极其重要的事情。
李承璋脑海中回荡着李斯年刚刚说过的话——行谋逆之事的,是王爷。
李承璋瞳孔骤然收缩,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他便明白一个道理:靠别人终归不如靠自己来得稳妥。
明白这个道理后,他便开始偷偷培养自己的势力,崔莘海死后,他吸取了原本效忠崔莘海的人,杨奇文倒台后,他又将追随杨奇文的人纳为己用,为有朝一日的兵变做打算。
长公主与程彦的存在,让他根本不可能正常从父皇手中接过皇位,他只能兵行险着。
偶尔午夜梦回,他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狠,可转念一想,做大事不拘小节,古往今来哪位明君手上没有沾过血?
天家夺嫡,无关对错,他没有错,错的是程彦与长公主,她们的势力太大,父皇容得下她们,他容不下,他不是父皇那种软弱无为的性子,他要做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眼底揉不得沙子,更容不下能够威胁皇权的人物,长公主必须死,至于程彦,他可以留她性命,折断她所有骄傲,让她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任他任意妄为。
只是这一切都是在暗处中进行,明面上,他谨慎沉稳,颇有孝心,依旧是父皇的好儿子,父皇对他越发满意,从不曾对他起疑心。
可若是,他的那些事情被父皇知道了,父皇必然会责备他,会怪他心狠,不是一个仁厚的君主,甚至会改立那个襁褓中的八皇子为太子。
李承璋不敢再往下想,再也没心思与李斯年继续口舌之争。
他想阻止崔元锐与李泓说话,但他现在根本找不到借口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元锐一边向李泓低声说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将视线瞥向他。
李泓听了崔元锐的话,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底满是凝重之色,频频看向他。
看到这一幕,李承璋越发心虚。
宴席上,舞女们载歌载舞,贵人们推杯换盏,李承璋却有些走神,有意无意看向主座上的李泓。
崔元锐说完话后,李泓显然没了心思,一手捋着胡须,有些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李泓起身离开,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回头瞧了一眼李承璋,摇头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李承璋攥紧了手中的酒樽。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错失第二次。
李泓走后,李承璋也寻了个借口离开。
李承璋去找伺候李泓多年的老黄门。
这个老黄门是李泓的心腹,对李泓最是忠心不过,李承璋花了好多功夫,才撬开了他的嘴,又设计让他不得不跟投向自己,帮助自己争夺皇位。
得益于这个老黄门在李泓面前不断说李承璋的好话,李泓对李承璋的刻薄寡恩的形象才得以扭转,继而对李承璋颇为赞许,隐隐动了再立李承璋为太子的心思。
李承璋找到老黄门,二人走到他们平日里说话的地方。
这里假山灌木林立,甚少有宫人来此,正适合说悄悄话。
李承璋查看四周,见四下无人,便开门见山问道:“崔元锐与父皇说了什么?”
行事一贯陈文娜的老黄门,此时面上有几分慌乱之色,声音也有些急,道:“殿下,您的那些事情,怕是被崔元锐知道了。”
“刚才崔元锐突然闯入宫宴,说有要事告知陛下,陛下遣退了老奴,单独与崔元锐说了几句话,可说完话,陛下的脸色便变了。”
“这些我都知道。”
李承璋顾不得保持往日礼贤下士的贤王模样,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老黄门的话,问道:“我的哪些事?崔元锐究竟知道了多少,又与父皇说了多少?”
“老奴不清楚。”
老黄门的声音刚落,便觉得李承璋的目光像利剑一般扫来,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
往日李承璋对他颇为敬重,从来没有打断过他的话,更没有用这般重的语气与他说话,和这般严厉的目光,都道危机之刻才能真正看穿一个人,他如今也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四王爷,对他只有利用。
可知道又能怎样?
他早就已经踏上了贼船,如今再反悔,怕是不能够了,只得一条路走到黑,只盼着日后李承璋登基为帝了,念着他的三分功劳,让他回乡养老。
这皇城之中的腥风血雨,他是看够了,也看尽了。
老黄门道:“虽然老奴没有听到崔元锐与陛下究竟说了什么,但陛下离开宫宴后,便开始调动禁卫军。”
“陛下并非多疑猜忌之人,自登基之后,便不曾怀疑过启用之人,更不曾轻易调动把守宫门的禁卫军。”
说到这,老黄门一阵心酸。
李泓虽然不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但下面伺候的人却是颇为不错的,若不是他误入李承璋的圈套,不得不为李承璋做事,要不然,以他在李泓身边伺候多年的经历,到哪不是风风光光的?
纵然李泓一朝崩天,他也能落个善终。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承璋手上有他的把柄,他做的那些事,李泓再怎么宽厚,也容不得他,他只能替李承璋卖命。
老黄门继续道:“王爷,老奴跟了陛下多年,这还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调动禁卫军。”
“此番异动,王爷不得不防啊。”
李承璋眸光幽深,面上明明暗暗。
看来父皇是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了。
不但知道,还再度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怕他在杀长公主的时候,一并把弑君的事情也做了。
现在父皇只是调动禁卫军把守宫门,再过几日,便是禁卫军降临他的府门,或看押,或将他贬为庶人,让他对皇位再起不得任何心思。
李承璋揉了揉眉心,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父皇既然如此对他,那便别怪他心狠了。
他原本想的是让父皇退位让贤,做一个安享晚年的太上皇,可如今看来,却是他太过仁慈了。
他的父皇与长公主如此姐弟情深,那便去黄泉路上做一对亲亲热热的姐弟吧。
李承璋道:“此事我知晓了。你现在回去,仍守在父皇身边,莫让父皇起疑。”
老黄门连忙应下,又问道:“敢问王爷,有何打算呢?”
李承璋冷笑一声,道:“无毒不丈夫。”
“他们如此逼迫本王,便别怪本王不顾惜血缘至亲了。”
老黄门打了个冷战。
李泓哪怕知道李承璋心有谋逆之事,也不曾动过要李承璋性命的念头,可听李承璋话里的意思,却是要行弑君之事了。
李承璋对待亲生父亲尚且如此,那么对待旁人呢?
老黄门不敢细想,此时只能向李承璋表忠心:“王爷但有差遣,老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现在若有片刻迟疑,以李承璋的心狠手辣,必然会叫他命丧当场。
他只能跟着李承璋走,一步错,步步错。
李承璋拍了拍老黄门的肩膀,道:“很好,本王若能得偿所愿,你便是首功之臣。”
老黄门连忙拜下。
李承璋受了礼,将老黄门扶起身,道:“晚间我的人会与你联系,你只管听他的指挥便是。”
“待大势既定,本王必会厚赏于你。”
老黄门谢了又谢。
李承璋安排完老黄门之后,便急忙出宫。
兵变逼宫是件大事,他得赶紧回去与幕僚们筹划一番才是。
此事虽然事发突然,但对他并非全部不利——长公主手上虽然有兵权,但此时在宫中赴宴,身边跟的卫士并不多,只要他把控了宫门,长公主的命令便传不出去,再多的兵权,也就无用了。
他只需快刀斩乱麻平定宫中便可以了。
长公主一死,她的部下纵然有心为长公主报仇,但华京城易守难攻,他一边固守华京,一边派人收拢里间军队,军队中群龙无首,便是一团散沙,他逐个击破,便能坐享兵变逼宫后的登基为帝的胜利果实了。
李承璋这般想着,回到王府,迅速安排下去。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要依靠长公主撑腰,甚至依靠权臣崔莘海的傀儡太子了,现在的他,吸收了崔莘海的势力,又吸收了杨奇文的部下,早就有了发动兵变的实力。
府兵们听了李承璋的命令,连夜出府,奔向李承璋安排的地方待命。
是夜,皇城内火把四起,无数人高呼长公主毒杀天子,意图篡位。
禁卫军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天子一人,长公主掌兵权摄政,天子尚且避长公主锋芒,他们不满此事多年,唯恐长公主再行兵变之举,夺去李泓的天子之位,故而对长公主多有防备。
这次长公主突然参加宫宴,让原本便防备她的禁卫军越发警惕起来,宫宴结束后,李泓便回了紫宸殿,再也没有出现。
紫宸殿是天子寝殿,只有极心腹的禁卫才能在此巡视,外面的禁卫军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以为李泓真的死于长公主之手,那等早就被李承璋收买了的宫门,再趁机散布各种谣言,说长公主毒杀天子之后,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准备将此事扣在禁卫军身上,说禁卫军伙同外人谋害天子。
外城禁卫军们听了,个个义愤填胸,被李承璋的府兵策反,跟着李承璋去攻打内城。
——事实上,外城的禁卫军也只能跟着李承璋的府兵攻打内城,李泓生死未卜,一旦长公主掌权,他们必死无疑,还不如追随李承璋,李承璋到底是李泓的儿子,也是原来的太子,父死子继,再正常不过。
李承璋一旦登基为帝,他们便是从龙之功,总好过等着一向与他们不睦的长公主清算来得便宜。
追随李承璋府兵的禁卫军越来越多,承天门下,血流成河。
.........
此时的紫宸殿,李泓在殿内不住地走来走去。
崔元锐垂眸立在一旁。
李泓捋着胡须,叹了一声,道:“朕就不该留谢家女。”
凌虚子的那句话,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咽不下,更吐不出来——天命在谢不在李,谢家依旧主天下。
他当初忌惮程彦与长姐的势力,又见李承瑛与李承瑾与程彦交好,便有意抬举李承璋,留了谢诗蕴的性命,灌谢诗蕴一碗红花,让谢诗蕴留在李承璋身边。
他以为这样,哪怕李承璋日后登基,谢诗蕴没有任何子嗣,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一个李承璋后宫里一个宠妃,而影响不了任何朝政。
可现在看来,到底是他错了。
又或者说,他低估了谢诗蕴的心思手段,与李承璋对程彦其实有情的事实。
谢诗蕴找了一个与程彦七八分相似的女子,送到李承璋榻上,李承璋颇为宠爱那个女子,甚至给那个女子起了一个与程彦极其相似的名字——燕儿。
燕儿夜夜陪伴李承璋,如今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被李承璋金屋藏娇似的养着,若不是被崔元锐偶然察觉,只怕他现在都不知道。
这般荒唐的事情,对程彦是极大的侮辱,可燕儿到底有了身孕,又经院正把脉,说是怀的男胎,如此一来,也不好轻易处置燕儿。
李泓两下为难,终于明白了谢诗蕴的打算。
女子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谢诗蕴多是打了去母留子的主意,自己养着燕儿的儿子,待李承璋登基,这个儿子便是李承璋的长子,抚养皇长子的谢诗蕴,身份自是与旁的宫妃不同。
待谢诗蕴地位稳固,待她不需要再借用李承璋当靠山,她便可以设计让李承璋崩天,自己行摄政之事,为谢家翻案,打压李姓皇室子孙。
这便是凌虚子的预言,天命在谢不在李。
幸好崔元锐发现得及时,将这件事燕儿怀孕的事情报了上来,事情尚未完全恶化,他倒也有扭转的余地。
李承璋尚且年轻,以后会有更多的子嗣,那个燕儿终究是个祸患,断然不能留,他斟酌再三,下了让崔元锐处决燕儿命令。
考虑到李承璋颇为喜欢这个燕儿,会夜闯皇宫为燕儿求情,李泓还调动了禁卫军,让禁卫军拦下李承璋,不让李承璋入宫,等时间长了,燕儿的事情淡去了,他再见李承璋,面上倒也好一点。
崔元锐听命而去,去王府捉拿燕儿,可是这一去,竟又让崔元锐发觉了更多的事情——李承璋竟然有意谋逆。
他待李承璋这般好,上次李承璋兵变逼宫,他非但没有追究李承璋的罪责,反而再度启用李承璋,并且动了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李承璋的念头,他这般行事,李承璋竟然仍嫌不足?
现在便要弑君逼宫?!
李泓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用心头血生生养出了一头白眼狼。
“长姐何在?”
李泓问道:“此事她可知晓?”
他总是在危难关头想起长姐,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长姐都会护着他。
如同当年一般,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兵变捧他登基。
崔元锐道:“长公主歇在了太后殿中。”
“因此事牵扯四王爷谋反,臣不敢善专,只告诉了陛下一人,长公主那里,应是没有任何消息。”
李泓道:“快去派人通知长姐。”
“不,”李泓整了整衣冠,又道:“朕亲自去。”
崔元锐眉头微动,余光扫了眼有些慌乱的天子,好意提醒道:“陛下,长公主此番是为赴宴,身边并无太多卫士跟随。”
言外之意,便是长公主知道了也没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公主总不可能以一敌万,抗住李承璋逼宫的府兵。
更何况,眼下李承璋打出的这种旗号,让长公主也不好来紫宸殿——长公主毒杀李泓,李泓无事若好,若是真有事,长公主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最好的办法,是让长公主仍留在丁太后的宫殿。
李泓脚步微顿,脸上一片茫然。
他习惯了事事依赖长姐,尤其是在这种被儿子逼宫的事情上。
崔元锐见此,便道:“陛下,四王爷虽然突然兵变,且收买了把守宫门守卫,但皇城之内,宫门颇多,且易守难攻,他想攻进这紫宸殿,只怕需要几日的时间。”
“更何况,陛下在,军心便在,四王爷终究是乱臣贼子,跟随他的终究底气不足,陛下只需镇守紫宸殿,再传信城外钧山的北军,让他们前来勤王,不出数日,四王爷必败无疑。”
大夏夺嫡之惨烈,是历朝历代中最为严重的,每隔数年,便会有一场宫变,可这些宫变,并不都是以成功而结束。
崔元锐官拜光禄勋,掌宫中禁卫军多年,对宫中布局再清楚不过,他认为,哪怕李承璋有备而来,宫中守卫又大多被李承璋收买的情况下,李承璋的胜算也只有五成——李承璋打的是长公主毒杀李泓,他为李泓报仇的旗号,只要保住李泓不死,李承璋的流言便不攻自破。
师出无名,卫士们心有戚戚,战斗力自然下降,只要守住了紫宸带,待北军前来勤王,李承璋必败无疑。
崔元锐将自己打算细细说与李泓听。
李泓听完,不住摇头,道:“不行,若是朕的卫士们支持不到北军的到来呢?”
他做了数年的太平天子,没有经过任何风浪,他总觉得,这种事情,长姐在他身边,他才觉得心里安稳。
“摆驾长信宫。”
李泓道:“朕要与长姐商议此事。”
崔元锐不好再劝,只得亲自护卫李泓去往长信宫。
此时的长信宫,灯火通明,宫女内侍们敛眉而立,完全不同于乱成一团的紫宸殿。
丁太后喝了安神的药,沉沉地睡去了,殿里只有李淑程彦并李斯年三人在饮茶。
——哪怕崔元锐没有把李承璋逼宫的时候告诉她们,但兵变的事情这般大,岂是瞒便能瞒住的?
李淑见李泓急匆匆而来,放下茶杯,起身相迎。
李泓一把握住李淑的衣袖,道:“长姐,你要帮我。”
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便可怜巴巴地找到长姐,说出这番话一般。
无论他受了何等的委屈,长姐都有办法替他讨回公道。
哪怕先废后谢元跋扈,长姐的处境艰难。
李淑长眉微动,拍了拍李泓的手背,道:“你如今是天子,遇事不可慌张。”
长姐在身边,李泓心下稍安,走进殿,程彦给他捧上一杯茶,他饮上一口,压了压心底的惊慌,道:“老四那个逆子,朕待他不薄,他竟行谋逆之举。”
李斯年眸光轻闪,不置可否。
——大概只有李泓这般天真的人,才会以为只要自己待人好,那人便不会害自己。
“此时不是追究薄厚之时。”
李淑侧脸向殿外道:“崔元锐何在?”
崔元锐听到李淑唤他,连忙入殿上前,单膝跪地道:“拜见长公主殿下。”
李淑道:“各宫门是何情况?兵力如何,又是何人把手?”
崔元锐一一报上去,李淑微点头,对兵力做出调整。
崔元锐听完,心中暗叹到底是长公主,片刻之间便做出了应对。
崔元锐按照李淑的安排部署下去。
李淑又让各个宫殿的皇子公主们聚在紫宸殿,各宫的禁卫汇聚在一处,守宫门倒也好守一些。
李承璋的攻势越发猛烈,皇城的第一道门承天门已经守不住了,禁卫军们退守在第二道宫门处。
长公主着甲,去阵前督战。
长信正殿中,只剩下李泓与程彦李斯年三人。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便劝李泓早些休息——此间最无用的,大抵也就是她这位舅舅,坐在喝茶打哈欠,还不如早点去睡,来应对明日一早的恶战。
李泓又饮一杯茶,揉了揉眼,道:“长姐还在外面,朕怎能去睡?”
程彦便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斯年。
李斯年会意,调弄着熏香炉的熏香。
袅袅熏香升腾着,如云雾一般,慢慢飘到李泓面前。
李泓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喝再多的醒神茶也是无用,最后眼睛一闭,倒在软塌上。
程彦让伺候李泓的老黄门将李泓搬到偏殿去休息。
正殿中只剩下程彦与李斯年二人,程彦忍不住埋怨李斯年:“你设计这一出,也不与我提前商量一下。”
“禁卫军本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天子一人,对母亲掌兵权摄政的行为颇为不满,如今李承璋放出母亲毒杀舅舅的消息,外城的禁卫军不知根底,自然会被李承璋哄骗了去。”
“也不想想,母亲若想夺位,何须用毒杀这一上不得台面的招式?”
先废后谢元,便是被她母亲一剑杀了。
毒杀?
她的母亲行事才不会这般畏首畏尾。
李斯年轻笑,道:“从龙之功,自然叫人眼红心热,外城的禁卫军如此行事,委实正常。”
程彦撇了撇嘴,道:“可母亲手中无兵,只有内城的那些禁卫军,未必能挡得住外城的禁卫军。”
李斯年道:“挡不住,才能坐实李承璋谋逆之举。”
程彦秀眉微蹙,看了看李斯年,道:“你还有什么打算?一并说了来,省得让我提心吊胆的。”
“小翁主无需提心吊胆。”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身边,抬起手,轻轻给程彦揉着太阳穴。
合该天打雷劈下地狱的事情,他一人做就好了,他的小翁主,当是永远张扬肆意的。
李斯年袖中的淡淡月下香清幽,程彦忍不住有些犯困。
程彦撑了撑精神,可终究抵挡不住困意,道:“你别对我用香——”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在李承璋怀中。
李承璋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眼底一片柔软,手指轻轻蹭着她娇娇软软的唇,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的吻一路而下,终于落在她的唇间。
他的小翁主爱吃一些甜食,唇角都留着浅浅花香甜腻。
李斯年亲了又亲,总觉得不够。
睡梦中的程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亲吻,笨拙地去回应着他。
李斯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可惜他的小翁主太小,眼下又正逢兵乱,若是不然,他能这样与她相处一整日。
李斯年抱着程彦从轮椅上起身,将程彦放在榻上,招来了绿萝与紫苏,让她们守着程彦。
昨夜崔元锐是偷偷护着李泓来长信宫的,长公主又让所有的宫妃皇子公主聚在了紫宸殿,外城的禁卫军只以为李泓在紫宸殿,只会全力攻打紫宸殿,至于丁太后住着的长信宫,多是不会太在意。
做完这一切,李斯年仍嫌不够,又让罗十三带着罗生暗卫守在门外。
毕竟是兵变,他半点不敢马虎大意。
他能将旁人的性命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敢拿程彦去冒险。
李斯年走出长信宫,扮做普通卫士的崔元锐向他见礼,道:“郎君。”
李斯年道:“可以放咱们的四王爷入内城了。”
崔元锐颔首,眉头微动。
如今在内城处督战的,是长公主李淑,一旦放李承璋入城,长公主性命多半不保。
李斯年意在皇位,长公主便是横在他面前的大山,若能趁此机会一并除掉长公主,倒也是一举两得。
只是可惜了长公主。
崔元锐颇为惋惜,但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眼前这位少年,心思毒辣,不择手段,崔家自崔莘海死后便一蹶不振,若不是李斯年出手,清河崔家,千年世家,只怕早就覆灭。
而今他追随李斯年,一为报答当年保命之恩,二,也为再将崔家重回巅峰。
崔元锐领命而去,让心腹偷偷打开宫门一角,潮水般的禁卫军涌了上来,崔元锐便带领着剩余的卫士们退守在紫宸殿。
他刚进紫宸殿,迎面便撞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浴血而来。
崔元锐眼皮跳了跳,下意识道:“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摘下头盔,露出半夏的一张脸,半夏笑道:“公主殿下乃翁主之母,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怎能真正去宫门督战?”
崔元锐心头一动,忽而发觉,他并不了解那个外表谪仙内心修罗的少年。
禁卫军的喊杀声传至殿内,胆小的皇子公主们哭成一团,崔美人并不知道李斯年的计划,原本也是慌得不行,可见了自家兄长后,便镇定下来,瞥了一眼抱着八皇子的薛妃。
相比于其他哭闹的公主皇子,薛妃面上颇为平静,唯有指尖微微泛着白。
崔元锐别开了眼。
天光乍破,李承璋带领人马终于冲进紫宸殿。
李承璋翻身下马,踏上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内殿。
看到殿中哭闹的人群,李承璋道:“长公主毒杀父皇,我不过是靖难拨乱归正而已,你等无需惊慌。”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薛妃抱着的八皇子身上。
撞上他的目光,薛妃微微一颤。
李承璋的视线一扫而过,并未停留,只是问随从:“父皇龙体何在?”
眼下还不是清算薛妃的时候,他虽然攻进了紫宸殿,但李泓一刻不死,他便一刻不敢松懈。
李承璋的声音刚落,殿外忽然响起李泓气恼的声音:“逆子!朕待你不薄,你安敢谋逆!”
李承璋微惊,连忙向身边近卫使了个眼色。
近卫收到他的暗示,抽出腰中佩剑,冲向殿外的李泓。
利剑划破长空,停留在李泓胸前一寸的位置。
近卫身体轰然倒下,胸口插/着一支弩/箭。
李斯年转动着轮椅,手里把玩着一支微小版的诸葛连弩,抬眉瞧了眼身披盔甲的李承璋,轻轻一笑,道:“四王爷,你好大的胆子,竟行谋逆之事。”
崔元锐带领着禁卫军出现在李斯年身后,排排禁卫身着精钢制成的盔甲,如同密不透风的城墙。
李承璋瞳孔骤然收缩,终于发觉自己这是被请君入瓮,怒骂道:“李斯年,你——”
李斯年手中便飞出一支利剑。
利剑呼啸而过,穿透了他身上的盔甲。
那句未说完的话,随着他的倒下永远不曾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