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民风开放,世人在对待男女之事颇为看得开,只有两情相悦了,被翻红浪便会很快提上日程。
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天家子孙了。
天家子孙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更为随意,养面首的公主翁主们不计其数,遇到性格彪悍的,在街上强抢民男都做得出来。
所以,罗十三觉得,程彦在李斯年房间留宿一晚的事儿,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男女情窦初开时的情不自禁了。
更何况,李斯年中了千机引的毒,身体虚弱到不行,也跟程彦做不出来什么事,俩人和衣躺在床上,叽叽喳喳咬着耳朵,说几句的知心话,这才是昨夜的真实记录。
做出那等事尚且不算过分,更别提俩人不曾做出了,这种情况,无论放在大夏的哪户人家,都是一笔带过翻不起任何风浪的小事。
可偏偏,这种事情发生的长公主府上。
罗十三一直都知道,长公主李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在长公主还不是长公主,而是不受宠的三公主的时候,她的性格便是如此,哪怕她的这种性子让她在先废后谢元手里吃了不少闷亏,她也不曾为了保命磨去自己的棱角。
最艰难的时刻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大权独揽威震天下的时候了。
再加上她两段无疾而终的婚姻,在她骨子上给她刻上了寻常人根本不会有的执拗,让她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更为挑剔敏感,她自己如此,在对待唯一的女儿的婚事上更是如此。
而此时,与她独女共处一夜的那个男人,还是她生平最恨的谢家人。
长公主虽然并未阻止程彦与李斯年的往来,但罗十三能感觉得到,长公主心里仍是厌恶李斯年的,李斯年也能感觉到长公主对他的厌恶,平时留宿在公主府时,会格外恪守本分,只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甚少主动出门,尽量避免遇到长公主。
俩人的关系至此,长公主能同意李斯年与程彦的事情才是有了鬼。
更别提二人现在的事情在长公主看来并非两情相悦情不自禁,而是背着她在偷情。
罗十三简直可以想象得到,长公主在看到房间里的程彦与李斯年亲热的模样时的勃然大怒。
罗十三低头敛眉,避开长公主凌厉的目光,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开了口:“长公主殿下。”
李淑微微颔首,目光越过罗十三,看向罗十三身后紧闭的房门上。
房门是水沉香的木料做就的,离得近了,依稀还能嗅到水沉香特有的清幽香气,房门上雕刻着繁琐的富贵花纹,再以琉璃封制,外面的冷气便进不了殿里。
正月的华京城,到处是冰天雪地,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寒意仿佛能穿过身上厚厚的棉衣,进入人的骨髓中。
而在这扇门的后面,却是**暖帐,岁月悠长。
那里面躺着她的女儿,与她生平最恨的谢家人。
李淑的眸光又冷了一分,道:“打开。”
罗十三硬着头皮去开门。
至于李淑身后拼命向他使眼色的绿萝,他只当看不见。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暗卫出身的,除却刺杀与伪装外,最为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了。
眼下这种情况,天子来了都不敢拦,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暗卫了。
他还想多活两年,断然不能为了安宁翁主的一些风流事,便将自己的性命折进去。
绿萝看罗十三这般听话去开门,不免有些着急。
长公主对李斯年的讨厌是不加掩饰的,哪怕李斯年从梁州带来了番薯盔甲与武器,长公主也不曾李斯年的印象改观,仍以谢家人的余孽去看待他。
绿萝丝毫不怀疑,如果屋里的李斯年与程彦的动作但凡有一点亲密,以着长公主对李斯年的讨厌,会毫不犹豫剁了李斯年的第三条腿,再将李斯年拉出去千刀万剐。
好看的人在程彦那里向来有特权,李斯年更是好看中的好看,可再怎么好看,一旦成了鲜血淋漓的死尸,也就谈不上好看,更谈不上特权了。
她家翁主的感情路颇为曲折,如今好不容易长出来靠谱一朵桃花,她可不想让翁主的桃花就这样过早夭折了。
绿萝很是不忍看到这样的局面,但周围并没有人敢阻止长公主的进入房间。
挣扎犹豫片刻,绿萝攥了攥拳,给自己鼓鼓气,颤着声音对李淑道:“长公主殿下,您昨夜自军营中回来,如今刚到府上,尚未来得及梳洗换衣,您看要不要婢子先伺候您梳洗一番,再叫翁主出来相见?”
眼下这种情况,能拖一时是一时。
可拖是拖不住的,依着长公主的脾气,天子来了也拦不住她如今的脚步,绿萝只能稍稍把声音提高,好让屋里的程彦听到自己的□□,赶紧收敛一下与李斯年的亲密行为,为长公主的即将到来做准备。
李淑冷冷道:“不用。”
她的目光太过凌厉,声音也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绿萝心里怕极了,腿都跟着打颤,但想到程彦素日待自己的亲厚,便又鼓足勇气拦上一拦。
绿萝道:“殿下风尘仆仆而归——”
然而绿萝的话尚未说完,李淑便不愿听下去了,向跟着自己的近卫使了个眼色,近卫便把堵着她前方道路的绿萝拉到一旁。
李淑径直走向紧闭着房门。
近卫的力气很大,绿萝根本挣脱不开,屋里一点动静也无,她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生怕李淑看到程彦与李斯年甚为亲密的一面,便大声向屋里喊道:“翁主,长公主回来了,您快出来迎接啊!”
李淑准备推门而入的动作微顿,回眸扫了一眼努力在近卫手中挣扎着的绿萝。
绿萝长了一张讨喜的小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颇为清秀可爱,瞧着便叫人心生喜欢。
可现在,那张小圆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又急又怕涨红了脸,看她看过来,更是打了一个哆嗦,小嘴都跟着颤起来,断断续续道:“殿、殿下.......婢子只是想让翁主来接您,并、并没有其他意思。”
李淑眉梢轻挑,道:“你倒是忠心。”
绿萝更怕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李淑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迎面而来的,是浓烈的月下香。
李淑鼻翼动了动。
她并非未经人事的女子,她有过两次婚姻,虽说第一次有名无实,但第二次的婚姻在刚开始时的时候,她与程彦的父亲程仲卿也曾出举案齐眉过,她知道男女事后是什么样子。
而她现在在的地方,月下香浓烈,将其他气味遮了个一干二净,她蹙眉轻嗅,一点也闻不到男女事后特有的淡淡麝香。
难不成这个李斯年是个不行的?
李淑想起李斯年整日坐在轮椅上,心下了然。
下半身已经残废了,想来那东西也是残废的,空有一张好皮囊,却做不得任何事。
当年一手遮天的谢元,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谢家的后人竟如此如此可笑吧。
罗十三见李淑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便知道李淑只怕想到那种事情,心里只盼着李淑看在程彦与李斯年相安无事一晚的面子上,饶了李斯年一命。
这般想着,罗十三听到里间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并不是一个人的,一个轻快,一个谨慎。
不用想,也知道轻快的那个是程彦,谨慎的是李斯年。
罗十三只觉得有些意外程彦的轻快。
程彦一贯聪明,怎会瞧不出长公主对李斯年的厌恶,不仅没有断了与李斯年的往来,还越发亲密起来,甚至还留宿在李斯年的房间。
如今事情被李淑撞见,程彦不仅没有慌乱,心情还这般轻松,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罗十三眉头微动,抬头看向屏风。
琉璃屏风后,程彦扶着李斯年慢慢走来,见了李淑,面上便笑了起来,道:“母亲,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她的声音刚落,便觉得一抹刺目的光向一旁的李斯年刺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程彦挡在了李斯年面前。
寒光停在程彦的胸口,李淑声音冰冷,道:“你对他,倒是用心得很。”
长剑太过锋利,程彦胸口处的云锦料子裂开了来,微微露着白皙的肌肤。
房门尚开着,正月的凌风从外面吹来,程彦打了个哆嗦。
时隔多年,她的母亲依旧没有放下对谢家人的仇恨。
数万将士的埋葬边关,是横在母亲心口的一根利刺,咽不下,吐不出,甚至午夜梦回,那个刺也在隐隐作痛。
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家女,谢元最宠爱的妹妹,而谢元,一手促成了多年前的冤案。
她懂母亲对谢家人刻骨铭心的恨意,更懂母亲对李斯年的厌恶。
但多年前的事情,与李斯年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年李斯年还没有出生,甚至他的出生与存在,也是谢家人精心布下的局,谢家人犯下的罪孽,不应该由他去承担。
程彦迎着李淑凌厉目光,道:“母亲,他与你所了解谢家人不同,他也是受害者,我为什么不能对他用心?”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母亲对李斯年的恨屋及乌。
她一直以为,母亲虽然讨厌身上带着谢家人血液的李斯年,但并未阻止她与李斯年的往来,心中便是默许了李斯年的存在的,所以在听到绿萝的声音时,她心中并无惊慌,只觉得母亲既然默许了李斯年活在这个世界上,当不会再追究当年谢家人做的孽,她只需再好好与母亲分说一番,母亲便会接受让她嫁给李斯年的事情。
她的身份特殊,嫁给李斯年,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哪曾想,她还没来得及与母亲提李斯年的事情,母亲已经拔剑相向了。
面对母亲的长剑,程彦寸步不让,道:“更何况,他若与当年的谢家人一样,又怎会带我找番薯精钢与武器?”
李淑凤目微眯,道:“若他别有用心呢?”
李斯年轻轻一笑,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程彦,道:“公主殿下说的不错,我的确对小翁主别有用心。”
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愿意放弃自己执念了多年的目标。
在她如温暖阳光闯入他灰暗人生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有了毒药,也有了解药。
李斯年道:“宁王之子李斯年,师从道家凌虚子,今日向长公主求娶安宁翁主程彦,不知公主允否?”
程彦微微一怔,不曾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李斯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的母亲都准备要他的命了,他还敢求娶她,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迫不及待想入黄泉?
程彦拉了拉李斯年的衣袖,让他别再提求娶的事情。
李淑似乎也有些意外李斯年此刻的话,眯眼打量着他,目光似出鞘的利剑。
李斯年坦然受之,拍了拍程彦的手,对程彦温润一笑,示意程彦不要担心,再抬头,面上仍是清风朗月的,一点也无性命被威胁的惶恐不安,只有要求娶心上人的坚定不移。
罗十三见了,眸光轻闪。
李淑现在这个模样,天子见了都腿软,更何况其他人。
可李斯年不一样,非但不担惊受怕,还迎着李淑能将人生吃活剥的目光,对李淑浅浅笑着,端的是霁月风清,一派谪仙气度。
到底是自幼受三清殿清静无为熏陶着长大的人物,这般强大的定力,委实叫人敬佩。
李斯年求娶程彦的话让殿里一时无话,空气似乎都跟着凝滞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奉茶的侍女们无声退下,罗十三也跟着他们出了屋。
他虽然很想知道李淑最后会如何处置李斯年,但这种事情,他参与得越少越好。
多年的暗卫生涯,让他学了一个道理——事情知道的太多的人,一般活不长。
他想多活两年。
罗十三走出房门,随手又将房门关上。
院内的绿萝仍在李淑近卫手中挣扎,小脸涨得通红。
罗十三有些瞧不上眼,便走过去让近卫放了绿萝。
罗十三是罗生暗卫的人,身份特殊,近卫们没有犹豫太久,便松开了绿萝。
绿萝揉着被近卫抓疼的手腕,狠狠瞪了罗十三一眼,道:“没骨气!”
“吃了我这么多的绿豆糕,关键时刻开始掉链子!”
罗十三道:“这种场合,哪里有咱们说话的份儿?也就你这个傻姑娘敢冒头。”
想起刚来的事情,罗十三仍是心惊不已。
他是暗卫出身,比绿萝更了解折在李淑手里的性命究竟有多少。
李淑是兵变上的位,初接手罗生暗卫的时候,有好多人不服她,李淑便血洗罗生,杀尽那些反抗她的人,重新提拔了一批人上来。
他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对如今的李淑不敢有半分违逆。
李淑兵变屠城的时候,绿萝年龄尚小,不曾经历过那些事,只听旁人说过李淑的杀伐手段,对待李淑,自然便少了几分他的胆战心惊。
绿萝仍在埋怨罗十三。
罗十三不置可否,道:“说你傻你还不信,紫苏半夏忍冬个个不往长公主身边凑,就你傻乎乎地跟了过来。”
“才没有!”
绿萝不服气道:“忍冬被长公主留在军营没回来,紫苏刚去迎长公主的时候便被扣下了,半夏怕谢诗蕴在解药上动手脚,在研究你送过来的千机引的解药。”
“她们如果在这,才不会跟你一样没出息。”
“是么?”
金乌初升,阳光微暖,罗十三拍了拍绿萝的头,声音到底柔了几分,道:“以后我拦着也就是了。”
绿萝仍是气鼓鼓的,道:“才指望不上你。”
暗卫出身的人,最是会见风使舵了。
绿萝焦急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手指不停搅着手帕,道:“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与绿萝坐立不安的紧张相比,屋里的程彦,此时的心情也与绿萝差不离。
她是李淑唯一的一个女儿,按照常理来讲,李淑当是对她颇为宠爱,甚至有求必应的,看在她的面子上,哪怕讨厌谢家人,也捏着鼻子认下了李斯年这个女婿。
可事实恰恰相反。
在经历过陨星山一战后,她对李淑的果决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是李淑的女儿,身上便有了旁人没有的特权。
因为她是李淑的女儿,李淑对她的要求会比旁人高上许多,并不存在对她的格外溺爱。
所以她才会格外紧张不安。
她知道李淑杀伐果断,性子上来了,才不会管李斯年是不是她看上的人,是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李淑只会杀李斯年泄愤。
李淑眯眼瞧着李斯年不说话,程彦越发忐忑,看看李淑,再瞧瞧李斯年,再瞧一瞧横在两人之间的锋利长剑,手指微颤,贴着剑面,将长剑往一边推了推,道:“母亲,你先把剑放下,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她昨夜留宿李斯年这里,并不是在跟李斯年谈情说爱,她与李斯年关系晋升为情侣之后,她在李斯年面前说话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与李斯年聊起了天下大势。
李斯年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自己的看法。
那些看法,是以往的李斯年从未与她说过的,打破这个世界认知的看法。
她如获至宝,越发觉得李斯年是个旷世奇才,与他说话入了迷,连最后自己怎么睡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一觉醒来,便是罗十三扣门送解药的声音。
李斯年饱受千机引的折磨,如今有了解药,她自是欣喜若狂。
她欢欢喜喜找了罗十三拿了解药,喂李斯年吃下,只想着李斯年终于解脱,哪曾想,她的母亲便回来了,一句话未说,便抽出佩剑要杀李斯年。
母亲手里的剑看得她心慌,她撞了撞胆子,从母亲手里拿走佩剑。
虽然取下了佩剑,可程彦心中仍是不安。
她的母亲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纵然没有这柄长剑,母亲要取李斯年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桌上有侍女们新奉上来的茶,程彦倒了一杯,双手捧给李淑,小心翼翼道:“母亲,哪怕是犯人也有申诉的机会,你总要听他说两句吧?”
李淑并未接茶,斜睥着程彦,冷声道:“听他求娶你?”
“这便是他的申诉?”
程彦面色微尬。
她也没有想到李斯年会先说他俩的事情。
她还以为,依着李斯年的聪明才智,多会先与李淑分析当今大势,利用李淑想彻底剿灭北狄的心理,取得李淑的好感,水到渠成之后,再说求娶的事情。
哪曾想,李斯年开口便是求娶,不仅李淑不耐,她也颇为不悦。
程彦瞪了李斯年一眼。
平日里这般聪明,怎地到了关键时刻,便开始掉链子了?
李斯年浅浅一笑,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接过茶,向李淑行了个大礼,双手将茶捧在李淑面前,道:“求娶小翁主的事情,便是我的申诉。”
“长公主手握兵权,为朝臣世家所忌惮,小翁主身居华京,有协理天子之权,长公主与小翁主身份尊崇,世人莫不敬畏。”
“可登高跌重,月盈必亏,而今天子仁厚,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尚能容忍长公主与小翁主的权势,可若天子老去,下任天子君临天下,他是否与现在的天子一般,对长公主毕恭毕敬,听之任之?”
李淑长眉微动,静静看着面前清隽无俦的少年。
茶是侍女们刚沏好的,捧在手里久了,便会有些烫,刚才程彦捧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住。
而今李斯年捧着茶,他的手指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嫩,说话的时间,手指已经红了起来,但他仍是稳稳端着茶,保持着跪拜她的姿势、
李淑接了茶,放在桌上,并未饮下,只是道:“说下去。”
李斯年笑了笑,道:“公主殿下身份特殊,小翁主无论嫁给了谁,对于天家来讲,都是一个隐患,为保长公主手中兵权不流落他人之手,天子会再次赐婚小翁主。”
接了他的茶,便是将他的话听进了一半。
其实这些话,无需他说,李淑也能想得到。只是北狄虎视眈眈,李淑时刻备战,未来的天子容不容得下她与程彦,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考虑的事情。
他今日说的话,正中李淑的心思,尽管如此,但他后面要说的话,李淑能不能听得进去,尚是未知。
执拗的人,总有着旁人没有的坚持。
而弑君杀尽兄弟姐妹的李淑,心中对亲情的期待与渴望,也是世人远远想象不到的。
李斯年斟酌着说道:“与小翁主年龄相仿的,英王敬王已经大婚,只剩下一个曾与小翁主退婚的四王爷。”
“公主殿下难道想让小翁主再度与四王爷订婚?”
说到这,李斯年声音微顿,看了看李淑,道:“此事倒也不失一个好选择,”
“小翁主若与四王爷大婚,四王爷的太子之位便彻底稳固下来,百年之后,四王爷登基,小翁主便是万人敬仰的皇后。”
“但公主殿下,您真的想让小翁主去做这个皇后吗?”
李淑长眉微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道:“不做承璋的皇后,难道去做你的?”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侧脸看了一眼身旁的程彦,眸中温情浮现。
他的小翁主,做一个只能困守后宫的皇后,委实委屈了。
日光穿过镂空窗台,洋洋洒洒落在李斯年肩头,李斯年逆着光,声音清润,掷地有声:“区区一个皇后,岂是小翁主该有的追求?”
“小翁主该做的,是这天下之主,九州之尊。”
程彦微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这个李斯年,果真是个旷世奇才,想别人不敢想。
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虽然高,但终究是父权世界,男人当政的时代,女人摄政掌兵,便已经是极其难得了,再往前一步,却是从未有人抵达过。
大夏也曾出过皇太女,可最后的结局是诸侯王夺权,皇太女身死兵变。
这个时代的男人时刻警惕着,那些颇有野心的女人,一旦那些女人越了界,世间男人便会群起而攻,根本不允许女帝的存在。
她虽然知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李斯年毕竟受时代所困,他所了解的,认知的,是这个时代的男尊女卑,可现在,他竟然能打破约束了世人上千年的传统,让她去争夺女帝的位置。
程彦眸光变了几变,心中震撼溢于言表。
李淑凤目轻眯,审视着面前的少年,似乎在斟酌他话里的用意。
一时无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淑终于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斯年轻笑,道:“非是我胆大,而是太/祖/皇帝早就有言,说大夏江山,李家子孙能者居之。”
李淑道:“阿彦姓程,不姓李。”
李斯年道:“公主姓李,这便够了。”
“当今天下,若没有公主在关外抵御北狄,只怕北狄早就南下,踏平大夏的盛世假象。世家们只知争权夺利,而并非真心拥护大夏,一旦北狄入关,世家们便会趁火打劫,裂土称王,将九州万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战乱之中。”
“此等乱世,若没个百年时间,根本平定不了。”
李斯年抬起头,直视着李淑冰冷目光,道:“公主是要李承璋继位之后排除异己,夺取公主兵权,让数十年前镇远侯的惨案再度上演,还是要肃清朝野,重建大夏江山?”
李淑呼吸一紧,往事涌上心头。
镇远侯与数十万将士枉死边外后,北狄夺了天山牧场,夺了云城,若非关外城池颇多险关重重,只怕北狄早就南下了。
镇远侯死后,尚有她接替镇远侯的位置,与北狄缠斗,可她若也死了呢?
她若死,李夜城也活不了,大夏的武将本就在镇远侯死后断了代,而今能领兵作战的根本没几个,她若死去,边关必失。
李淑眸光明明暗暗,心中情绪翻涌。
李斯年一声轻叹,道:“长公主殿下,女子为帝,未尝不可。”
寒风卷着枝叶上的积雪撞在窗户上,一下又一下。
李淑想起自己兵变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日子。
积水成冰,雪路难行。
世人都说她爱镇远侯爱入了魔,竟为了死了数年的镇远侯,发动血洗皇城的兵变。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对镇远侯,无关风月。
镇远侯曾与她说过一句话,时隔多年,她依旧记在心里。
镇远侯说:“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可是阿淑,我十年可平天下,但养百姓与治太平,不知谁人能做。”
那日天气甚好,镇远侯英武面容上有着浅浅笑意,看着她,说道:“阿淑,若你能做,那该多好。”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只是可惜,我只是一位公主。
她垂首看着自己裙角,没有看到镇远侯那时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镇远侯轻抚着她的发,笑道:“公主也一样的。”
她只以为,镇远侯是哄她的。
直至今日,她方明白,镇远侯的那句话,原来并非玩笑。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岁月悠悠,镇远侯已死了数年。
李淑闭了闭眼,问着面前少年:“我该如何信你?”
“公主可知梁王宝藏?”
“梁王宝藏?”
李淑眉头微动。
梁王死了百年,可关于梁王的传说,却不曾消失,梁王宝藏,便是其中之一。
市井传言,梁王宝藏,得知可得天下。
李淑看了看李斯年,道:“你知道那东西在哪?”
李斯年尚未说话,一旁的程彦便已经开了口:“母亲,我之前没有与你说实话,那些番薯盔甲和武器,不是偶然得知的,是从梁王宫拿出来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东西,但梁州之地官府约束不力,我怕引起各方势力的异动,并不该拿太多,只拿了番薯与精钢诸葛连/弩的锻造方子。”
李淑眸光微沉。
梁王宝藏李斯年都能舍得,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给程彦的?
“我信你。”
李淑终于吐口,道:“但你若有异心,我必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
三日后,是程彦向李泓承诺查出昭阳殿失火案件的最后日期。
到了这一日,程彦早早入了宫。
不止程彦,常年在城外挑选新兵、甚少回华京的长公主李淑,也跟着一同进了宫。
因为临近朝贺,各地的藩王公主们也陆续进了华京城,那等殷勤的,得知李淑在宫中,个个涌进宫里。
一时间,宫里热闹非常。
丁太后年龄大了,喜欢热闹,李泓便投其所好,设下宫宴。
大夏民风开放,男女席面只用着琉璃屏风挡着,隔着五光十色的琉璃屏风,依稀能看到对面席面上的光景。
贵人们陆续入席。
久未出席这种场合的李淑出现在女席之首,还在男席上安排了一个位置,在男席的第二排,第一排的李承瑛与李承瑾的身后。
众人们纷纷猜测,程彦很快便到十五岁了,那个位置,多半是李淑给程彦挑选的未婚夫坐的。
李泓也颇为好奇。
若是如此,他想赐婚程彦与李承璋的事情便又泡汤了。
不过也不要紧,他早早做了打算,让有封地食邑养有私兵的公主们前来朝贺,便是为了给李承璋挑选靠山。
他这几日斟酌了许久,终于拟定了几个人,又与心腹商议后,定下了清河公主的独女许裳。
许裳的父亲是许清源,在清河郡养了不少府兵,他刚刚知道的,极为震怒,想将许清源拿下治罪。
在长姐的劝说下,他才放下这个念头。
如今想来,倒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他当初真将许清源治罪了,他去哪在为李承璋寻上一门好亲事?
若许裳与李承璋成了婚,必会与程彦疏远,许清源的那些府兵,自然也就是李承璋的了,他百年之后,李承璋在面对长姐时,也有一战之力。
李泓这般想着,待程彦的婚事定下之后,他便赐婚下去。
不过长姐究竟为程彦挑选了哪位夫婿,竟是一点风声也未传出来?
李泓怀着对程彦未婚夫的好奇心入了席。
好奇心太重,以至于让李泓忽视了今日是程彦向他汇报昭阳殿失火的日子。
贵人们陆续入席,一身积冰色衣裳,披着纯白色狐皮大氅,坐在轮椅上被小道童推着缓缓入场的李斯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各地的藩王公主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瞧着他清风朗月,恍若谪仙,瞬间便明白了李淑为何放着这么多皇子贵人不选,偏偏挑中了籍籍无名的他——这般的好皮囊,哪怕他一无所知,既穷又傻,也有大把的人想将他养在身边,一亲芳泽。
李承璋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竟然是他。
李承瑛热情地招呼着李斯年,李承瑾面上也带着浅浅笑意,李斯年与他们说着话,目光落在李承璋的身上。
“四王爷,好久不见。”
李承璋虽然被李泓封了王,但到底没有封号,故而李斯年只以四王爷相称。
李承璋眸光冷光一闪而过,又很快回神,面上浮现一抹笑,端着酒樽,走到李斯年面前,道:“如今我该称呼你一声表叔,还是唤你一声妹夫?”
李斯年浅笑,并未接李承璋的酒,而是道:“我原本想多留你一段时间,看你与薛妃娘娘相斗解趣儿。”
“可如今看来,王爷委实太不安分了些,竟又打小翁主的主意。”
晚宴开始,众人推杯换盏,李斯年的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
李承璋听此,面上微冷,道:“你什么意思?”
李斯年眸光轻转,潋滟不可方物,悠悠一笑,揶揄道:“四王爷,一路好走。”
“黄泉路上,莫要忘了,是我李斯年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