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在进李斯年的房间时,怕打扰了李斯年的休息,并未在房间里点灯,只借着朦胧月色,给李斯年喂茶顺气,自然没有瞧清楚李斯年探究之后越来越冷的眼眸。
李斯年抿了一口参茶,便推开了程彦端着参茶的手,虚弱道:“夜色已深,翁主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程彦并未察觉李斯年话里的淡淡疏离,只以为病重的人总是爱困爱累的,更何况,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李斯年有送客之意颇为正常,算不得语气异样。
“那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程彦道。
程彦放下了茶杯,又将熏香炉往李斯年身边推了推,搁置在他枕头的位置旁边,确保他在睡梦中仍然能够嗅到里面燃着的月下香。
月色皎皎,洒在程彦身上,李斯年蹙眉看着面前倾城绝色的少女,只觉得心头像是闷了一口血一般。
她竟这般想当他的表侄女?
还是在她心里,根本不曾想过将他放在心上人的位置,所以在面对他说出表叔之类的话,她坦然接受,没有一点点的抗拒之意。
李斯年闭目躺在榻上,程彦起身离去,身上的花香被浓烈的月下香冲散,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萦绕着帐间。
李斯年摊开手,想将她身上的花香攥在手里,却什么也握不住。
像是她的心思一般,似是而非,让人难以捉摸。
房门被轻轻关上,程彦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让人听不见。
李斯年闭眼又睁开,忽而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他掌控不了的事情。
他自诩聪明无双,玩弄权术与人心,自他将番薯的消息放给程彦后,一切都在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三清殿不再是困守他的牢笼,他渐渐被外人得知,在处理杨奇文一事时,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朝臣世家的视线里,让廷尉束手无策的杨奇文,在他这里不过是三日便能解决的事情。
经此一事后,朝臣世家们敬着他,畏着他,如同见了百年前的梁王一般,就连程彦曾经的死对头谢诗蕴,也对他颇为忌惮,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除去他,但心他的威胁大过程彦。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一步步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威望也好,权势也罢,那些原本属于他的,却被别人窃取了的东西。
可唯独有一样东西,是他机关算计也不愿随着他的心思走的。
——他的小翁主,总是在他失望之时,又给了他希望,又在他满怀希望之际,狠狠泼他一盆冷水。
有时他甚至怀疑,他的小翁主是不是故意的,对他欲擒故纵,让他对她无法自拔,他这般想着,可看到她那双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眼时,他便明白了,他的小翁主虽然在前朝后宫浸染多年,心机手段远超常人,可在感情一事上,她仍是个没有开窍的孩子。
她知道什么叫爱情,知道什么叫情根深种,求之不得,唯独不知道,她自己的感情。
李斯年闭目,按了按胸口。
她还小,他得让着她,宠着她,惯着她。
可时间久了,那颗不上不下的心,便越发偏执起来。
天知道,他梦境中的小翁主是何等模样,他又多么渴求,早日见到梦中梦外的她是一个模样。
华京城的冬天很冷,唯有红绡暖帐才能驱散三分寒气。
李斯年闭目睡去。
他梦里的小翁主,才不是这般会叫他表叔的气人模样。
.......
次日清晨,天未蒙蒙亮,程彦便起来了,揉着眼打着哈欠让紫苏给她梳洗一番后,便往李斯年的院子走。
走到李斯年的门口,她正欲推门而入,又想起昨夜的事情。
不知道李斯年本来睡眠便浅的缘故,还是他在病中的原因,她昨夜去瞧他的时候,行动之间颇为小心,可还是将他吵醒了。
养病的人,最是忌讳休息不好了。
昨夜她在这待了许久方回自己的院子,今日又是一大早,太阳都未升起,若是再将睡梦中的李斯年吵醒了,那便不好了。
程彦便问门口立着的小侍女:“他昨夜睡得如何?现在有没有醒?”
若是醒了,她便进去瞧一眼,与他说说话,嘱咐他安心养病,若是没醒,她便不进去了,免得打扰他休息。
程彦这般想着,听小侍女道:“郎君昨夜睡得不大安稳,醒了两次,第二次问奴婢要了药,重新调制了熏香才睡去的。许是因为熏香里又加了东西的缘故,郎君直至现在都没睡醒。”
以往的李斯年,作息极其严苛,天不亮便起床梳洗,梳洗之后,焚香抚琴一番,喝两三盏养生茶,再去吃早饭,翻阅各种书籍。
他做完这一切,住在隔壁院子的程彦才刚刚睡醒。
如今李斯年病了,两人的作息竟完全颠倒了过来。
程彦秀眉微蹙。
又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看来是千机引的毒性又加重了,让李斯年连睡都睡不安稳,才不得不往熏香里加了东西。
程彦道:“既是如此,你们好好照顾他,等他好了,我有重赏。”
小侍女们行礼谢过,程彦走出李斯年的院子,坐上忍冬一早便准备好的轿撵。
她得尽快查清薛妃的谋划,将牢狱中的谢诗蕴救出来。
一直用熏香压制毒性不是办法,李斯年的身体原本便不算好,孱弱不说,还时刻坐在轮椅上,以他的身体,根本抵抗不了千机引的毒性。
程彦走后,房间里的李斯年才慢慢睁开眼,垂眸漫不经心调弄着枕头旁的熏香。
袅袅云雾升起,浓烈的月下香中,依稀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程彦身上特有的甜腻花香。
李斯年又闭上眼,躺回榻上。
花香萦绕在他周围,就像他的小翁主一直守在他身边一般。
........
程彦一路来到宫中。
涉及到王爷的侍妾谋害皇子,这种事情是不好交给主管刑狱的廷尉来负责的,谢诗蕴被关在宫中的牢狱中,连带着近身伺候她的所有宫女内侍,一并被罗十三扣了下来,分别关在各个房间。
不止是谢诗蕴的人,程彦还让罗十三将薛妃殿中经历大火一事的宫女内侍带了来,一个个挨着盘问。
程彦虽然准备将谢诗蕴救出来换取李斯年的解药,但并未打算用此事将薛妃扳倒,她与李承璋薛妃三人,就像三足鼎立,在母亲没有彻底平定北狄之前,她并不打算看伤了李承璋或者薛妃的其中之一,让另一人坐大。
故而程彦又让罗十三请了临近昭阳殿的宫妃们的侍女内侍来问话。
这件事只有彻底闹大,她才好替薛妃开脱。
宫女内侍们被暗卫们审完后,从中选出比较可疑的,带到程彦面前。
程彦抬眉看了一眼,问道:“谢诗蕴身边所有的侍女是不是都在这了?”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诗蕴,伺候过她的人,哪怕暗卫审完后,觉得不可疑,也会将他们带过来,由程彦再次审问。
罗十三道:“有一个侍女被四王爷拦下了,剩下的,便都在这了。”
“这便奇了。”
程彦轻啜一口茶,吃了块点心。
早上来得及,她还没吃饭,眼下只能用茶水和点心垫肚子。
程彦道:“加害八皇子这种事情,四哥撇清尚且来不及呢,怎会往自己身上揽?”
罗十三眉头微动,看了看程彦,道:“听闻那位侍妾颇得四王爷的宠爱,一月的时间,四王爷有一半的时间都歇在她房里。”
“但那位侍妾身份有些敏感,四王爷不好上玉碟,只好暂时将她当做谢诗蕴的侍女,虽是侍女,待遇却是与谢诗蕴一般的、”
程彦更加奇怪了。
李承璋从来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当初那么喜欢谢诗蕴,一旦得到了,也只是养在后院里,并未传出他有多么珍惜谢诗蕴的事情。
他对谢诗蕴如此,对旁人,也大多如此,怎会为一个侍妾这般荒唐?
更何况,身份再怎么敏感,能敏感过身上流着谢家血的谢诗蕴么?
难不成,这个侍妾身上,有着李承璋想要的秘密?
谢诗蕴只是李承璋的一个侍妾,没有那般的通天本领,若没有李承璋的帮助,她不可能把千机引的毒药下到李斯年的饭菜里。
这个侍妾是谢诗蕴身边的人,而今谢诗蕴被禁卫军抓紧牢狱里严加看管,与外界通不了任何消息,或许她可以从这个侍妾身上,得到她想要的消息——能让李承璋这般看重的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妾。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哎呦,四王爷,您怎么来了?”
程彦眸光轻转。
李承璋此时过来,必是与那位被他保下的侍女有关。
她得了舅舅的恩许,宫中的人随意她去提问,李承璋拦下罗十三,必然怕她追究,所以过来在她面前掩饰一二,让她别把心思放在那个侍妾身上。
李承璋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得可疑。
李承璋并不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做出独宠那名侍妾的模样,更像是意有所图,只是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
或许,李承璋保下的这个人,知晓谢诗蕴的秘密——千机引的解药。
程彦这般想着,随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点心屑,让人请李承璋进来。
李承璋一身锦衣,款步而入。
进了殿,他坐在程彦的面前,看了看桌上程彦未吃完的点心,眉头微动,问道:“你还未吃饭?”
程彦笑了笑,道:“事关加害八皇子的真凶,舅舅催得急,便顾不得吃饭了。”
李承璋剑眉微皱,吩咐殿里的人传早饭,又回过头来对程彦道:“事情再怎么急,早饭还是要吃的。”
“我记得你有爱头晕的毛病,若是少吃了一顿饭,怕是你的老毛病又来找你。”
李承璋说的是程彦的低血压。
“多谢四哥关心。”程彦道。
自她与李承璋退婚,李承璋的太子之位被废后,她与李承璋的关系便发生了改变。
以往的李承璋,哪怕有意讨好她,态度也是端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的殷勤。
殷勤到让她有些不习惯。
程彦道:“只是我吃了许多点心,早饭怕是吃不下了,送过来也是浪费,还不如让人好好琢磨一下,把我的午饭做得精致一些,也好让我补补精神。”
程彦不着痕迹拒绝了李承璋的好意,问道:“四哥来得也巧,正好,我有事要寻四哥。”
李承璋面上并无好意被拒绝的不虞之色,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端的是丰神俊朗,一派天家子孙的雍容气度。
李承璋轻啜一口茶,道:“你说。”
“我听闻罗十三去四哥府上寻人的时候,四哥拦下了罗十三,将一个侍女留在身边。”
程彦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着李承璋的脸色。
只可惜,李承璋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为了谢诗蕴便要与她闹退婚的太子了,如今的他,行事越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让人根本便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程彦只得继续往下说:“如今八皇子虽然幸免于难,但九公主却替他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事关八皇子与九公主,所有的证据又都指向四哥的侍妾,还望四哥让我见一见四哥侍妾的这位侍女。”
无论如何,她都要见那个侍妾的。
谢诗蕴心思阴毒,她不能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谢诗蕴身上,而今李承璋一直护着的这个侍妾,是一个不错的突破点。
李承璋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手指捏着茶杯,斟酌片刻后问道:“阿彦真的想见她?”
程彦道:“这是自然。”
“也罢。”
李承璋轻笑,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道:“既然阿彦想见,那我便让她出来相见也就是了。”
说到这,李承璋声音微顿,看了看程彦,又道:“只是你若见了她,可切莫吃惊。”
程彦眉梢微挑。
能叫她吃惊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并不多。
李承璋与谢诗蕴这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程彦心中不解,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细细思索着李承璋与谢诗蕴近日的行踪。
不多会儿,李承璋的人将那个侍女带过来了,侍女带着帷帽,让人瞧不见她的脸。
程彦瞥了一眼李承璋,李承璋屏退殿里的人,侍女才慢慢摘下帷帽。
帷帽被摘下的那一刻,程彦终于明白了李承璋为什么不让旁人看见侍女的脸,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保下这个侍女不让罗十三带走了——这个侍女,长着一张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程彦饮茶的动作一滞,想起罗十三刚才说过李承璋颇宠这个侍女,一半色时间与这个侍女寻欢作乐的话,她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想把手中茶杯的茶水尽数泼在李承璋身上。
李承璋不是对这个侍女意有所图,更不是因为这个侍妾或许知晓千机引的秘密,而是李承璋将这个侍女当做了她,将那些不能对她做的事,尽情发泄在这个侍女身上。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看过替身之类的小说,可小说与现实世界是两码事,她心中丝毫没有李承璋惦记她至深的开心荣幸,相反,她只觉得恶心。
恶心在某种时刻,李承璋看着这张与她极为相似的脸,做着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这个侍女的身份并不高,好不容易攀上了李承璋这种天家王爷,必然是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讨好李承璋,让李承璋在她身上任意妄为。
程彦越想越觉得恶心,五脏六腑叫嚣着,让她再也吃不下桌上的点心。
程彦一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干呕起来。
李承璋眸光轻闪,挥手让侍女退下。
殿里只剩下李承璋与程彦二人,李承璋走到程彦身边,半蹲半跪着,将自己的帕子递给程彦。
程彦厌恶地推开他的手帕,李承璋低低地笑了。
“彦儿,你竟这般讨厌我么?”
究竟从什么时候,他与程彦到了这种地步?
李承璋道:“讨厌到容不下我身边与你相似的人?”
“可是彦儿,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只有在她身边,心里才会安定片刻。我想着她是你,想着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你唤我四哥,为我打算,为我筹谋,可惜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珍惜,只觉得你高高在上,对我的所做的一切都是施舍。”
“如今我们形同陌路,我才终于明白我心中所求。”
李承璋抬起眼,与程彦冰冷眸光对视着,道:“阿彦,不如我们从新来过——”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挨了程彦狠狠的一巴掌。
程彦用力颇足,直将他的脸打到偏至一旁,鲜血自嘴角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