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离开牢狱,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月挂中天。
程彦将牢里发生的事情说给李斯年听。
李斯年听完之后,笑道:“她有甚资格埋怨翁主心狠的?”
“她对我用的千机引,可是比翁主给她下的东西毒了千百倍。”
给谢诗蕴下的药,是他调制的,他本意再毒一些,不仅毁去谢诗蕴的脸,还要谢诗蕴生不如死,他调完了药,去问程彦,程彦并未说什么,只说都随他。
他听了这句话,便放轻了用量。
他的小翁主啊,无论经历了人间多少的艰险磨难,还是拥有着一颗纯粹的心。
像是会发光的小太阳一般,温暖,和煦,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程彦道:“随她怎么说,我是不放在心上的,骂我心狠手辣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我才懒得理她。”
“我如今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李斯年抿了一口参茶,道:“她会撑几日?”
程彦点头,道:“不错。”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越发苍白的脸,眸中闪过一抹心疼,道:“我听罗十三说了,千机引的毒最是霸道,你虽用药压制了千机引的毒性,可压制不了千机引给你带来的痛苦,你——”
说到这,程彦声音低了三分,道:“你怎么受得了?”
她问了罗十三千机引是什么东西,罗十三说,千机引是天家不传之密,毒发之时,人的骨头会不住往里缩,最后缩成一团,活活将人疼死。
而今李斯年没有毒发身亡,一是因为谢诗蕴用量小,二是因为李斯年用药压制了千机引的毒性,可饶是如此,李斯年所承受的疼,却是不减分毫的,仍是那种浑身的骨头都在收缩的刻骨铭心的疼。
她不敢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疼。
李斯年的身体本就不算强壮,整日里坐在轮椅上,略显文弱,她丝毫不怀疑,他那一身细皮嫩肉,不比自己差多少。
让这样一个人,去忍受正常人根本忍受不了的疼,每次想到这,她都恨不得将谢诗蕴挫骨扬灰。
可是她不能,千机引的毒,只有谢诗蕴能解。
她抓了程明素,拷问之下,程明素对千机引半点也不知道,她便又派了人,去千里之外的吴地接谢诗蕴的父亲谢绍安回华京。
可吴地实在太过偏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等接回了谢绍安,只怕李斯年的身体早就凉了。
她现在,只能从谢诗蕴那里拿解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斯年轻笑她的紧张,道:“小翁主莫要忘了,我也是善于用毒之人。”
“千机引的毒性虽然霸道,但并非不能压制,小翁主无需担心。”
李斯年这般说,程彦不好再问,只说自己明日清晨便去找舅舅,让舅舅彻查薛妃陷害谢诗蕴的事情。
李斯年笑着点头,薄薄的唇微微泛着白。
程彦不忍再看,垂眸喝茶,嘱咐李斯年好好休养。
次日清晨,天还不曾大亮,程彦便早早去了皇宫。
九公主仍在昏迷中,生死不知,李泓一连几日都歇在薛妃的昭阳殿,与薛妃一起守着九公主。
程彦来到昭阳殿,先探视一番九公主,再好言安慰眼睛哭成桃儿似的薛妃,最后才拉着李泓去了偏殿,让李泓屏退殿中伺候的人后,说明了来意:“舅舅,前几日的火有些蹊跷。”
李泓挂心命悬一线的九公主,更心疼薛妃整夜的不合眼,听程彦这般说,不免有些不耐,想也不想便道:“证据确凿,有甚么蹊跷的?”
“分明是谢诗蕴嫉恨朕灌了她一碗红花,她便这般这般报复朕最疼爱的小八,小八命大,才躲过一劫,让小九生生替他遭了难。”
想起被卫士们从火中抱出来的九公主,李泓一阵心疼,骂道:“谢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当年谢氏害死了朕多少子女侍妾,如今她死了,谢诗蕴却又来了,阴魂不散要害朕的孩子!朕就不该看在老四的面子上留她的性命,似她这种心思恶毒之人,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李泓向来宽厚,脾气随和,哪怕在朝上被言官们骂了,他也是好脾气地笑笑,甚少发火治言官的罪。
程彦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泓这般疾言厉色说话,可见九公主的事情的确戳到了他的逆鳞。
程彦温声相劝,好一会儿,李泓面上方好了一点。
李泓又喝了一杯茶,压了压心头的火,这才想起来问程彦:“你觉得这件事哪里蹊跷了?”
程彦笑了笑,道:“谢诗蕴是四哥的侍妾,她的生死荣辱,皆系于四哥一身,舅舅觉得,此事是她的主意,还是四哥的主意?”
李泓一怔,上下看着程彦,道:“阿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前几日才答应了他,说在他有生之年里,不会做祸起萧墙之事么?
怎么没过几日,便在他面前挑唆他与老四的关系?
迎着李泓审视的目光,程彦又道:“又或者说,舅舅觉得,若此事是四哥所为,舅舅查清之后,将四哥废为庶人,剥夺他天家皇子的身份,此事尘埃落定后,谁的收益最大?”
李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薛妃——”
话未说完,李泓呼吸一紧,瞬间便明白了程彦话里的意思。
他这几日一直挂心九公主,当卫士说谢诗蕴的嫌疑最大时,他想的是谢诗蕴嫉恨他灌了她一碗红花,才会如此行事,根本不曾往李承璋身上想,更不曾往薛妃自导自演的事情上想。
“这不可能!”
李泓站起身,厉声反驳道:“薛妃素来温婉贤淑,最是善良心软,怎么可能坑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将这件事假货给旁人?”
程彦饮完杯中的茶,抬头看向勃然大怒的舅舅,平静道:“舅舅莫忘了前朝的武则天,她在做李治的宫妃之时,名字唤做武媚娘,在李治心里,她妩媚动人,娇俏可爱——”
然而她的话并未说完,便被李治打断了:“但朕不是李治!”
程彦眉头动了动,心里腹诽着:舅舅若是李治就好了,她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李治活着的时候,利用武媚娘打压世家,在他执政期间,多少世家望族灰飞烟灭,他虽然宠爱武媚娘,号称二圣临朝,但在他活着的时候,朝政大权仍是被李治牢牢抓在手里的,武媚娘并没有多少实权。
李治死后,武媚娘才开始真正掌权。
而他的舅舅,朝堂上对世家们无可奈何,后宫之中,又对宫妃偏信偏听,委实难以与李治相提并论。
程彦道:“舅舅,九公主是您的心头肉,我想您比我更想抓到害她的元凶,将那人惩治依法。”
不能再跟舅舅讨论李治武媚娘了,她怕再说下去,李治的棺材板就要按不住了,还是从九公主身上入手,劝舅舅彻查此事为好。
程彦再三劝说,李泓终于同意重新查审,道:“此事交与你去办,十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
程彦一口应下,道:“不用十日,五日便可。”
“五日之后,我将证词证据呈给舅舅。”
李泓颔首,程彦准备起身离开。
程彦还未走出偏殿,又被李泓叫住了:“阿彦。”
李泓面上颇为忐忑,看了看程彦,斟酌再三,方问道:“你觉得,此事真的是薛妃做的吗?”
在他的认知里,薛妃有大家闺秀的端庄贤淑,又有小女儿的娇俏可爱,他经历了谢家女的残忍恶毒后,面对这样的薛妃,自然是如获至宝,将薛妃捧着手心里宠爱。
他不敢想象,他一直宠爱着的薛妃,竟是不惜残害自己的子女,也要嫁祸旁人,以此夺嫡的心计女人。
看着李泓的紧张,程彦笑了笑,道:“舅舅,我只是随口一提,激您彻查此事罢了,并没有指名道姓说薛妃娘娘便是凶手,您无需这般担心。”
这件事纵然是薛妃做下的,她也只会瞒下来,她不希望薛妃坐大,更不喜欢李承璋借这件事扳倒了薛妃。
在李泓面前这般说,是为了让李泓长个心眼,别再薛妃说什么便是什么,也借此提醒薛妃,她与母亲还活着,别想随意摆弄她舅舅。
她只要有一口气在,这天下终究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她薛家的。
听程彦这般说,李泓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薛妃就好。
他一把年龄了,实在经不起又来一个谢家女的风浪了。
李泓道:“你快去查案吧,朕等着你的消息。”
程彦点头,退出偏殿,召来罗十三,让罗生暗卫彻查此事。
罗十三知晓程彦担心李斯年的身体,便道:“翁主请放心,三日之内,必会给翁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越快越好。”
李斯年的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程彦在宫里忙到深夜才回公主府。
回府之后,她尚未去梳洗,便去了李斯年的房间。
夜色已深,李斯年喝了药,早早睡下了,只剩下纱幔轻舞,与越来越浓烈的月下香。
程彦来到李斯年的床畔,轻轻挑开一直垂到地面上的浅青色纱幔。
月色朦胧,穿过窗台,斜斜洒在李斯年的脸上,檀香云雾缭绕,聚在他的周围,和着月光,将他衬得恍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
许是千机引的毒性太过霸道,他在睡梦中都不大安稳,好看的眉紧紧蹙着,薄薄的唇轻轻抿着,像是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程彦眸光微暗,伸出手,轻轻覆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想将他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又怕自己的动作吵醒了好不容易在药物的帮助下才能入睡的李斯年。
犹豫片刻,程彦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手放在李斯年的额头上,感受着他略显微凉的体温。
他一定很难受吧?
白日里,她见他额间一直有细细的汗珠浸出,原本便极白的脸,越发显得苍白,他什么也不说,更不喊疼,只是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让清幽的月下香变得浓郁,甚至气味呛人。
他总是这样,疼了也不告诉她,只是自己默默忍受着。
她知道他好面子,不好揭穿他,便当做什么也没看到一般,面不改色与他说着话,然而低头垂眸喝茶间,茶水里却清楚地映照着她的心疼。
月色静谧,程彦睫毛颤了颤。
冰凉的水色,落在李斯年光洁的脸上。
李斯年眉头微动,慢慢睁开眼,借着朦胧月色,看到自己面前秀眉微蹙着的程彦。
少女依旧般般入画,凤目微挑,可眼圈却是红的,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斯年吃力地抬手手,将她垂在脸侧的发梳在耳后,刚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哑:“只是怎么了?”
“谁人这般不长眼,将我的小翁主欺负了去?”
李斯年与往常一样轻笑着,语气轻快,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程彦听了,越发觉得心疼,道:“不长眼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和衣慢慢坐起身,看了看程彦,笑着问道:“我如何惹了小翁主?”
程彦垂眸道:“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必如此的。”
“嗯?”
李斯年眸光轻转,轻轻捧起程彦的脸,看她微红的眼角,看她微抿着的唇角。
“小翁主这是心疼我?”
李斯年问道。
若是如此,他这一番罪,倒也不算白受了。
最起码,让他明白了程彦的心。
哪曾想,程彦亮亮的眼睛看着他,道:“我视你为至亲兄长,自是心疼你的。”
李斯年面上的浅笑僵了一瞬。
李斯年看着程彦澄澈的眼眸,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
片刻后,李斯年还是放弃了,程彦的眼睛清澈见底,并没有他期待着的旖旎心思。
李斯年松开了握着程彦脸的手,面上的浅笑淡了几分,疼痛自骨头深处发散开来,让他身体微颤,止不住咳嗽着。
程彦连忙将熏香炉往他身边推了推。
浓烈到有些刺鼻的月下香侵入肺腑,李斯年方觉得好受一些,偏过脸去瞧程彦。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对他的关切,她的心疼他瞧在眼里,却也让他闷在心里。
他待她如此,她竟将他当做兄长?
委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年又是一阵咳嗽。
程彦手忙脚乱给他顺气。
明明刚才瞧着还好好的,怎地她一过来,他便这般难受起来?
难不成是她搅了他的梦的缘故?
程彦心乱如麻,完全不曾意识到李斯年这会儿的咳嗽是她的一个兄长引起的。
好半晌,李斯年才止住了咳,淡淡向程彦道:“小翁主的兄长,我委实担不起。”
“若以辈分来论,你当唤我一声表叔。”
月色太朦胧,程彦没瞧见李斯年眼底的神色,只看他面上如往日一般风轻云淡,只以为他在纠正自己与他的辈分,便给他倒了一杯参茶,喂到他的唇边,道:“表叔就表叔,只要你好好养病,让我唤你什么都可以。”
李斯年准备喝参茶的动作一滞。
程彦只以为他病重虚弱,需要人喂他,便又往他嘴边送了送。
以宁王那边来论,李斯年的确高她一个辈分,以谢家这边来论,李斯年的母亲是谢元的妹妹,她的舅舅曾娶过谢元的侄女,李斯年是跟她的舅舅一个辈分的,她唤李斯年一声表叔,的确颇为正常。
李斯年不想应这一声兄长,那她改口叫表叔,甚至表舅都没甚关系。
只要能平复了李斯年那颗敏感的心,让李斯年不再咳嗽,让她唤李斯年祖宗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