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刚才原本是要走的。
可是一想到李夜城藏身在长廊处,偷听了许久他与程彦的对话,还看着他表露心迹,却被程彦婉言拒绝,他心里便极不舒服。
凭甚么李夜城能听他与程彦说话,他为甚么不能听李夜城与程彦的?
他并不觉得程彦会喜欢了李夜城。
程彦那种爱也热烈恨也热烈的人,若是喜欢,必然不会与李夜城相处了多年,仍然保持着兄妹的关系,她若喜欢了一个人,哪怕那人没说喜欢她,她也会主动出击。
她是那般一往无前肆无忌惮的一个人,才不会将喜欢藏在自己的心里慢慢琢磨,而是清楚明白地问清那人的态度。
她绝对不可能喜欢李夜城,既然不喜欢,那面对李夜城对她的喜欢,她多半会婉言拒绝,就像拒绝他一般。
李夜城看了他被拒绝的模样,他也要瞧瞧李夜城的。
怀着这种心理,李斯年在转过垂花门后,便停了下来,靠在垂花门旁边的墙边,用梅枝遮着自己的身影,透过墙上镂空的花纹,看着院子里的程彦与李夜城,听着程彦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李夜城。
李斯年眉梢轻扬,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拍手叫好。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小翁主,他求之不得辗转悱恻的人,她接人待物就应该这样,如阳光般热烈,也如阳光般不加掩饰。
李斯年继续往下听,在李夜城问出那句话时,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声音,天地之间,只剩下程彦一人。
他看着她秀眉微蹙,看着她陷入沉思,看着她有些莫名的烦躁,揉了揉眉心。
她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的心,上不来,下不去。
他想让她快点开口说话,又不想让她那么快便回答,他怕听到不是他想象中的话,他怕他在她心中,如李夜城李承瑾一般,只是兄长,并非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那个人,是他的小翁主,唯一一束照进他灰暗人生中的阳光,他想要靠近,又怕自己吓到她。
李斯年手指捻着衣袖,听着自己的心跳。
程彦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这是咱俩的事情,与他无关,哥哥问他做甚么?”
李斯年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弯曲。
程彦的这句话,是拒绝,还是不曾拒绝?
他有些猜不透她的想法。
他透过梅枝看着她的脸,她还是旧时模样,从眉梢到嘴角,没有一处不惊艳,上挑的凤目里,隐隐藏着几分倔强在里面。
程彦道:“今日我只想与哥哥说咱俩的事情,至于李斯年,哥哥还是不要将他牵扯进来的好。”
毕竟她所认识的李斯年,是最讨厌旁人跟他扯上关系的。
尤其是这种暧昧不明的烂桃花。
君不见,多少人刚对李斯年冒出点旖旎心思,便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她还不到十五岁,花骨朵一般的年龄,她才不要落个那样的下场。
她与李斯年现在的关系就很好。
盟友也好,兄长也罢,李斯年做她的左膀右臂,他们日日在一处,她看累了折子,斗累了世家,一抬头,便能看到李斯年那张清隽无俦的脸,她很知足。
爱情是最坚固,可也最容易倒塌失去的东西,如果注定要失去,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拥有。
没有结果的事情,她懒得在上面浪费心血。
程彦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她时刻盯着自己与李斯年保持距离,万不能因为李夜城的三两句话,又将自己与李斯年扯到了一起。
程彦对李斯年忌讳莫深,李夜城碧色眼底的神光越发暗淡。
李夜城看着面前般般入画的少女,百般心事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尚在襁褓之中,他所居住的城池惨遭北狄屠戮,只有他与母亲躲过一劫。
边关战乱不断,母亲自知胡人身份只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并不敢与正在寻找他们的父亲相认,带着他九死一生,从边关回到中原。
在路上,母亲与小小的他说,他的父亲是威震天下的镇远侯,要他长大如父亲一般,做一个顶天立地庇佑万民的男子。
他点头,握着小拳头。
母亲还说,中原之地颇为繁荣,百姓们安居乐业,是人间的仙境。
母亲说了那么多,唯独没有过,中原的仙境,容不下身上流着胡人血液的他,更容不下母亲这样的胡姬。
他们东躲西藏,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而他的父亲,封万户侯,尚公主,紫袍玉带,无尚尊荣。
父亲打马而过,他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趾头的脏兮兮的草鞋,按了按自己好久没有吃饭的肚子。
他是战功赫赫的父亲的耻辱,他不能,也不敢与他相认。
父亲的战马越走越远,他慢慢抬起头,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发誓,他要成为父亲的骄傲,与父亲一样万户侯,尚公主,他要成为他的骄傲,而不是他白璧微瑕的耻辱。
只可惜,还没到那一日,父亲便战死了。
母亲一病不起。
那位嫁给父亲的公主,又转嫁了旁人,十里红妆,传遍华京。
母亲剧烈咳嗽着,声音悲凉:“天家的人呐,素来便是如此。”
他没有说话,给母亲掖了掖被褥,转身去看正在熬着的药罐。
母亲大概从未想到,她会有求到那位薄凉的公主面前。
那日他又被骂做狗杂种,其实他早已麻木了的,可是那些人骂完他,又骂了他的父亲与母亲,他便与人打了起来。
夏人向来团结且护短,一群人围着他打,打完又找了卫士,说他是北狄胡人派来的奸细,将他丢在牢里等死。
她的母亲求了一圈人,皆是无用,最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求到了长公主府上。
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给惨死边关的镇远侯留条血脉。
母亲大概也想不到,接待她的,竟是公主的女儿,那个如朝霞一般灿烂的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叫程彦,给他兵书,教他骑射,让他不用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她让他所有的梦想都得以实现,建功立业,认祖归宗,扬名立万。
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喜欢她,又能喜欢谁呢?
她身上没有天家人的薄凉,她永远如一个小太阳一般,纯粹,温暖,带给人生的希望与未来。
李夜城伸手去拂她的发,还像她小时候一样。
墙后的李斯年看到这一幕,眉头动了动。
这动作,似乎与他有些相似,分外亲昵。
只是不知,他的小翁主会如何应对。
是坦然接受,还是不着痕迹避开?
想了想,他觉得是前者。
毕竟李夜城与她相识的更早,说句小时候一起玩闹着长大的话也不为过,他们之间,比这更亲密的动作,还有很多。
李斯年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娇娇软软一团的那些岁月,他不曾参与过。
他多想与李夜城李承瑾一样,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便陪着她,陪她笑,陪她闹,从她蹒跚学步,到她亭亭玉立,她的人生里,全是他的影子。
可惜没有。
他们再度相见的时候,她已经是十二岁了,模样初长成,眉间的倾城国色已经遮不住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一团孩子气时的样子了。
李斯年抿了抿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确是嫉妒着李夜城与李承瑾的。
程彦的那些过往岁月,没有他。
李斯年看着雪景中的程彦。
对于李夜城伸过来的手,程彦面上却有些不自在,微微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声音带着几分愧疚:“哥哥,对不起。”
李夜城便笑了笑,收回了手,负手而立,碧色的眸光满是柔色,静静看着程彦,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阿彦,无论你将我当做什么,你都无需抱歉。”
程彦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李夜城越是这样,她心中越是愧疚。
可感情一事,真的不是她自己能左右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李夜城再好,她还是不喜欢的。
喜欢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任你战功赫赫,任你威名远扬,心中没有波澜,便是没有,再怎样,也生不来。
“只是阿彦,有些感情,藏在心里,并不代表不存在。”
李夜城的声音仍在继续,程彦微微蹙眉,面上有些疑惑:“什么感情?”
李夜城笑了笑,温和道:“阿彦,你待他,从来与我们不同。”
“他?”程彦不解道:“李斯年?”
李夜城颔首。
李斯年的心又悬了起来。
说起来,程彦待他似乎的确不同。
李斯年看着程彦,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程彦道:“他与你们不同,心思细腻敏感,我与他相处,要时时注意分寸,自是不能与你们相处时那般肆无忌惮。”
毕竟李斯年这个人,是真的有毒。
这个毒,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夜城默了默,没有接话。
其实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你与旁人相处时,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而与他在一起时,总有些束手束脚的。
说是束手束脚,其实也不是,而是那种,格外照顾他心情,如视珍宝一般的珍视。
更重要的是,还会在说话间,偷偷去瞧李斯年,见李斯年面带浅笑,你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眼弯弯,分外好看。
那种好看,是他从未见过的,无论与他还是李承瑾相处时,从来没有过的。
李夜城垂眸,敛去眸中落寞神色。
片刻后,他又抬起眉,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看着程彦笑了笑,温声道:“不管你喜欢谁,我都是欢喜的。”
欢喜这个曾经小小的,软软的一团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只是,你若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太累的话,那便不要喜欢了。”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李斯年行事狠辣,并非良人之选,可看到面前的程彦时,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她满心满眼喜欢着的人,他怎能在她面前诋毁他?
李夜城斟酌再三,慢慢道:“你是阿彦,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你是天之娇女,一辈子都应该高高在上,你——”
说到这,李夜城的声音顿了顿,蓦然软了三分,低低道:“你一辈子都不要对一个男人低三下四,委屈求全。”
“知道吗?”
听到这,李斯年斜了眉梢。
什么叫做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他何时给过程彦委屈受?
倒是程彦,委实在感情中不开窍,他想指引她一番,却屡屡被她气得肝疼,饶是如此,他也不曾对她发过脾气,仍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与什么也不懂的程彦相处。
纵然他以前行事偏激,惹了程彦的不快,可哪次闹了别扭,不是他放下身段来哄程彦?
程彦对也是对,错也是对,他好声好气赔礼不说,还将程彦遇到的所有难题大包大揽,替她出谋划策,替她整治世家朝臣。
若他是天子程彦是宫妃,燃烽火搏美人一笑的事情,他未尝做不出来。
李斯年很是不赞同李夜城的话。
不止李斯年不赞同,程彦也颇为不解,看了看李夜城,觉得李夜城哪怕与她相伴多年,对于她的性子还是有些不了解。
都说陷入爱河的女人像是失了智,再怎么聪明的人也逃不过。
可她现在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出那么丢脸的事情?
程彦道:“哥哥的话我都记下了。”
“你放心,此生我断然不会做出有辱家风之事。”
她这么好的一个人,旁人不喜欢她,那是旁人没眼光,让她为那没眼光的人要死要活,她哪怕被人下了降头,也会撑着一口气不丢这种人。
李夜城见她语气认真,心里松了一口气。
而藏身于垂花门后偷听的李斯年,好看的眉头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在他看来,程彦谁也不喜欢,潇洒自在一身轻,李夜城没道理防贼似的对程彦耳提面命。
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他当局者迷的缘故。
李斯年食指按着眉心,细细琢磨着李夜城刚才说过的话。
难不成,程彦心里真的有他?
那种似是而非的好感,并非他的自作多情?
院子里的李夜城与程彦相继离开,垂花门后的李斯年方慢慢转动轮椅走了出来,看着重重梅枝遮着的程彦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
程彦究竟喜欢谁,不止李斯年想不明白,就连宫里的薛妃也想不明白。
不过她明白另外一件事——程彦声望日渐高涨,若再让李夜城娶了她,莫说她儿子有没有问鼎帝位的可能性了,只怕这大夏江山,也要拱手让人了。
这夜李泓没有歇在昭阳殿,也没有歇在昭阳殿旁边猗兰殿,去看了其他宫妃,薛妃收拾一番,去猗兰殿找崔美人。
崔美人懒懒的,见了她,行礼之后,皮笑肉不笑道:“不止姐姐今夜有何指教?”
在姐姐二字上,她咬字极重,像是刻意在昭示着什么。
薛妃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而是道:“你的主子心仪咱们的安宁翁主,如今李夜城封候拜将,你的主子难道没有向你下达什么命令?”
崔美人道:“姐姐这句话便说岔了,不是所有人都功于心计,汲汲营营。”
“是么?”薛妃抿了一口茶,道:“那你可知,天子许了李夜城一个愿望,若他以此愿望求娶安宁翁主,你觉得天子会如何看待安宁翁主?”
崔美人眼皮跳了跳。
功高震主,便是万劫不复。
长公主掌兵权,天子之所以纵容,是因为长公主只有程彦一个女儿,年龄大了,便会从军营里退下里,程彦又不知兵,无意兵权,长公主掌兵权,不过是一时的。
可若换成李夜城,那便不一样了。
李夜城很年轻,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他又是镇远侯的独子,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他若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求娶安宁翁主,便是走了镇远侯的老路。
当年镇远侯的惨案,怎是一个谢家便能促成的?
若没有先帝的暗中纵容,先废后谢元怎么可能把手伸到军营中去,甚至害死了十万将士?
若李夜城求娶程彦,便比当时的镇远侯尚长公主还要引起轰动,当年的长公主还只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公主,而如今程彦,可是一个压得华京城的世家们无不退避三舍、手中有封地食邑甚至私兵的翁主。
这样的一位翁主,若嫁了如日中天的战将,天子会如何处之?
必会倍加提防。
甚至是不止是提防。
做了天子的人,便断了七情六欲,平日里瞧着再怎么温和宽厚,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的雷霆之怒便会顷刻间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