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心口闷闷的,比看了尸堆满地的修罗场还要压抑三分。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她把李斯年引为知己,当做至亲兄长,但在李斯年那里,她只是比盟友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吧。
两者待遇不对等,自己心里自然就感觉有些不公平。
可转念一想,李斯年自由长在三清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道士不道士,宫人不宫人,稍微有点脸面的内侍宫女们,都能对他起心思。
这样的生活环境养就了他薄凉偏激的性子,他能放下对她的防备,便已经十分不易了。
更何况,他现在对她也颇为照拂,将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她不该过多苛求他的。
毕竟每个人接人待物的态度都不一样,她不应该拿自己去要求李斯年。
这般一想,程彦心中好受许多,推着李斯年往一边的楠竹亭走去,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都做了哪些‘好事’?”
这个“好事”,是个加个双引号的。
她太了解李斯年了,她在公主府的时候,李斯年便时不时地冒出一些新奇想法,狠辣手段,她一旦离了华京城,无人再压制李斯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李斯年不把天翻过来,便已经是颇为收敛自己的行为了。
本着这种心理,她觉得李斯年无论做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感觉到意外。
“倒也没甚么值得小翁主挂心的。”
李斯年笑笑,面上是一贯的风轻云淡。
亭子里,李斯年早准备好了熏香与程彦喜欢喝的茶水,修长的手指挑弄着鎏金熏香炉里的熏香。
袅袅熏香蔓延开来,程彦一手托腮,忽而感觉有些犯困。
想了想,大抵是赶路太累的原因。
程彦没太在意,只与李斯年说着话。
李斯年道:“不过疯了几个天家子孙罢了。”
他对六公主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
程彦时常说,身为男子,若跟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实在有失君子风度。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用恪守君子的行为方式,只是不想让程彦觉得他行事太过狠辣罢了,所以才留了六公主一命。
程彦冲了一壶茶,给李斯年倒了一杯,并没有多问这些事。
李斯年手段虽然残忍,但不是无缘无故便迁怒他人的人,必然这些人招惹了李斯年,李斯年才会这般做。
再者,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多问也没甚意思,还不如不问。
程彦道:“我听说崔家给舅舅送了一位美人入宫。”
早在她与崔莘海相斗的时候,李斯年便暗中与崔家联系,如今崔莘海死了,崔家倒台,不复当年的执掌京师兵马气吞山河的嚣张模样。
可这并不代表着,李斯年现在与崔家没有联系。
之前李斯年便说过,宫中只有一个薛妃实在少了些,天子耳根子又软,薛妃的枕头风一吹,天子的心思便跟着她走了。说这样下去不好,建议程彦往天子身边塞个自己的人,不说如薛妃一般挑拨事,但最起码天子身边有自己的人,宫中有什么消息他们也能提前知道。
程彦那时只说不好。
往天子身边塞人,年龄肯定不能太大,从十五六岁中的少女里面选,年龄与她相仿,可她的舅舅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对大叔配/萝/莉没意见,但舅舅妻妾成群,根本不缺女人,宫里的宫女他还看不完,怎么有心思再纳美人入宫?
更何况,舅舅也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将人送进宫,很有可能在宫里蹉跎一生,怎么算怎么都是无用功,所以她并不赞同李斯年的想法。
但李斯年还是往她舅舅身边塞了人。
虽说那人是崔家的,但以她对李斯年的了解,这件事多半是李斯年促成的——崔家自崔莘海死后,便受了舅舅的厌弃,无论是崔振波,还是崔元锐,都在被舅舅逐渐架空,这种情况下,舅舅不持续追究崔家的罪过已经是大度了,怎么可能再纳崔家的女儿?
也只有李斯年,才有这种手段,让舅舅纳了自己讨厌的世家的女儿。
李斯年道:“崔家的日子日渐艰难,总要为自己寻条出路来。”
“这位崔美人本是崔家嫁出去的女儿,崔莘海死后,她被婆家休弃,回了崔家。前几日太后宫中设宴,崔元朗的夫人带她出席,她被人奚落了几句,正巧被陛下撞到了,陛下看她可怜,便安慰了她几句,将她收在宫里。如今给了个美人的封号,安置在薛妃宫殿旁边的猗兰殿。”
程彦眉头微动,打了一个哈欠。
或许是赶路太累了,她总有些犯困,但不李斯年说完事,她睡觉也不安心,便揉了揉眼,强撑着精神。
大夏风气开放,儒家思想并未占据主流,离异的女子再嫁,委实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天子莫说纳离异女,就算是封歌姬为后,御史们也懒得给眼神——世家女大多爱摄政,小门小户出来的宫妃,不会过多干预朝政,这对于最讨厌后妃干政的朝臣们来讲,是件好事。
清河崔家已经倒台,崔家女入宫,没有强势的母族作为依靠,很难在后宫翻起风浪。
朝臣们对于天子独宠薛妃的事情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来个崔家女,分一分薛妃的宠爱,对于朝臣们来讲,他们是非常乐意的。
崔家女刚入宫便封了美人,又住在薛妃旁边的猗兰殿,只怕其中还有朝臣们的推波助澜。
程彦道:“她刚入宫便得此宠爱,只怕薛妃容不下她。”
李斯年笑了笑,眼底浮现一抹极浅的狭促,道:“那可不一定。”
“说起来,这位崔美人,与咱们的薛妃娘娘还是旧相识。”
程彦有些意外,奇怪道:“薛妃长于武阳,崔家女长于清河,她们俩怎会认识?”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眼底眸光潋滟,道:“人活一世,谁心里还没些秘密?”
“咱们的那位薛妃娘娘,心里头可是藏了不少东西。”
程彦对薛妃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而是问道:“她既然与薛妃相识,又怎会替你做事?”
她之前不赞同李斯年给舅舅塞美人,一是耽误那人的一生,二是她觉得委实浪费,她舅舅三十好几的人了,纳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实在糟蹋。
但崔家女不一样,她之前嫁过人,想来年龄不会太小,又是走投无路才入的宫,入宫是她最好的选择,也算不得蹉跎一生。
“相识不代表一定交好。”
李斯年轻笑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
“薛妃娘娘独宠后宫太久了,来个人分一分陛下的心,才能让她看清当下局势。”
李泓正值壮年,她的儿子未尝没有问鼎帝位的可能,可为了东宫之位,便与他的小翁主为难,便是愚不可及了。
程彦听此,便不再多问。
李斯年做事,从来是万分妥帖,让人寻不到一点错处的,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大概就是他行事过于狠辣些,眼里瞧不到人命。
可这一点缺点,也在她的熏陶下慢慢纠正过来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颇有成就感——纵然李斯年不曾将她引为知己,纵然从不曾唤过她的名字,开口闭口总是小翁主,但她还是影响了他,一点点在改变他。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完全放下心里的防备与偏激。
程彦很是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李夜城封侯,李斯年恢复身份,舅舅不再对薛妃偏听偏信,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
想起李夜城,程彦忍不住问道:“对了,杨奇文那里如何了?”
她很是怀疑,将许裳运送军粮的事情透露给北狄的那个人,便是杨奇文的暗桩。
若不是她担心李夜城遇害,及时赶到雍城,化解了北狄的阴谋,只怕此时许裳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仅许裳,还有方城,与方城的数万将士与百姓。
做出这种通敌叛国事情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想起战场上的凶险,程彦声音冷了一分,原本控制不住的睡意,也被此时心头的怒火冲散了许多:“他的暗桩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刚落,便看见李斯年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落在她的发间。
李斯年掌心温暖,揉了揉她的发,轻笑道:“我的小翁主,你可以不用这么累的。”
程彦微微一怔。
微风拂面,李斯年身上特有的月下香清香幽冷,漫不经心闯入她的鼻尖。
她对李斯年突然间的动作有些意外,蹙眉去看李斯年,李斯年眸光温暖,潋滟如一池春/水,里面有着她看不懂的神色。
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其他东西。
她看不明白。
李斯年的声音依旧是温润的,像是溪水扣在岩石间,听了让人舒心得很:“有我在,你在担心甚么?”
程彦心头一软,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种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她想歇歇脚,却找不到可以暂避风雨的落脚处,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李斯年的笑,像是突然照在她身上的阳光,在她单薄的肩上披上一层衣裳,让她一直惶恐不安的心,慢慢镇定下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母亲也好,外祖母也罢,她们的灵魂并不相通,她们的追求也各不相同,哪怕她们很疼她,很在意她,她依旧是孤独的。
可有了李斯年,她便不再孤独了。
他懂她的伤心失落,懂她的天马行空,从不问她脑海中奇奇怪怪的想法,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能理解接受。
她和李斯年的灵魂,是相通的。
不是她待李夜城的那种兄长之情,而是另一种复杂的,但又纯粹的感情。
李斯年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脸侧,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杨奇文的暗桩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只待长公主大军还朝,我便将他绳之以法,让他再也威胁不到李夜城的性命。”
“无论是杨奇文,还是其他人,你都无需担心。”
程彦睫毛颤了颤,笑了起来。
是啊,只要有李斯年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她费心的。
这大抵就是,伯牙与钟子期罢。
程彦闭了闭眼,忽然感觉自己确实有些累。
在李斯年面前,她偶尔可以不用那么懂事,那么面面俱到的。
程彦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含糊着问道:“那我应该担心什么?”
李斯年将她鬂间被风吹乱的发梳在耳后,道:“你的身体。”
他的小翁主到明年二月才十五岁,女人一生最为稚嫩美好的年龄,她应该如鲜花一般怒放,而不是整日操劳。
从万里之外的雍州城快马加鞭赶回来,她应该好好休息一番,而不是一会来,便问他华京发生的事情。
他倒不是觉得她信不过他,只觉得,她太不爱惜自己。
李斯年饮着茶,静静看着面前困得如小鸡啄米一般的少女。
他知道她哪怕一路奔波,也要处理完事情才肯休息,所以他在熏香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
按照往常的用量,她撑不过半盏茶时间,便会睡着,今日她悬心华京城的事情,一直强撑着精神跟他说话。
他瞧着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得又挑弄了熏香,半哄着让她入睡。
程彦完全没有发觉到自己睡意是鎏金炉里的熏香导致的,还觉得那熏香分外清幽,有几分李斯年身上的淡淡月下香的味道。
意识朦胧中,她无意识地将熏香炉往自己身边拿了拿。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动作是为什么,后来想了想,觉得大抵是因为这样会有一种她睡着之后,李斯年还在陪着她的错觉。
但她以为的错觉,并不是错觉。
微风拂面而过,送来阵阵梅花的清香。
李斯年从轮椅上起身,将趴在桌上熟睡中的少女抱在怀里,往她的寝殿中走去。
刚下过雪,李斯年喜欢安静,不喜欢旁人来打扰,故而院子里连个扫雪的人都没有,他日常坐在轮椅上,倒也不觉得什么,如今踩在雪上,方觉得雪地上有些滑。
虽然滑,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将睡梦中的少女紧紧护怀里,直到走到她的寝殿。
她的侍女们见他抱着她回来,微微一惊,连忙上前相迎。
“不用。”
李斯年绕过侍女,径直走进程彦的闺房,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发。
紫苏眼皮跳了跳,拦下身后张望着的绿萝,只放捧着熏香炉的半夏进去。
李斯年的目光仍停留在程彦的脸上,对半夏道:“按照我以前的方子调制。”
半夏应了一声。
熏香炉里很快吐出袅袅云雾,带着淡淡的月下香的清幽,睡梦中的程彦无意识地笑了笑,似乎睡得更香甜了。
挑弄完熏香,半夏无声退下,房间只剩下李斯年与程彦。
程彦为掩人耳目,一路上乔装打扮,粗制滥造的布条勒着眉心,做成装饰用的抹额。
她的皮肤太过娇/嫩,李斯年取下抹额后,勒过的位置便微微泛着红。
李斯年目光扫过那圈红,潋滟的眸光聚着水,清楚地映着程彦的脸。
抹额都能停在她眉心。
握着手里粗糙的抹额,李斯年忽而有些嫉妒。
李斯年伸出手,指腹摩挲着她的眉心,慢慢描绘着她的长眉与眼睑。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指腹,睡梦中的程彦眉头动了动,无意识地往他掌心靠了靠,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找到了温暖所在一般。
程彦软软的小脸依偎在他掌心,他澄澈的眸光开始便得幽深。
这样的小翁主,好想让人欺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