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笑道:“兄长立此大功,自然是好事。”
她不是没有听出许裳的言外之意,但在她心中,李夜城只是兄长,也只会兄长,她想象不来自己嫁给李夜城的模样。
更何况,在知道许裳喜欢李夜城的情况下,她怎么会嫁给李夜城?
君子不夺人所好,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不遵守君子的那一套守则,但在感情上面,她还是稍微遵守一下的。
她与许裳那么要好,如果可能,她更喜欢嫁给李夜城的是许裳,而不是她自己。
这几日来了边关,她发现李夜城是紧张许裳的,是战友的同袍之情也好,是其他感情也罢,她觉得许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若与李夜城相处久了,李夜城必定能发现她的好,而后与她渐生情愫,修成正果的。
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程彦不留痕迹绕开话题,道:“不止是兄长,还有裳姐姐你,等我们回京了,舅舅都会有封赏。”
“只是可怜了我,我是偷偷来的,不能叫舅舅知道,舅舅自然也不会将战功算在我头上。”
程彦的话说得委屈巴巴,李夜城莞尔,道:“无论天子赏赐了什么东西,只要你要,只管拿走便是。”
一旁的篝火熊熊燃烧,火光跳跃在许裳脸上,许裳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早就知道李夜城喜欢的是程彦。
以前的李夜城,因为身份与程彦太过悬殊,尚能克制自己对程彦的感情,如今李夜城屡立战功,那藏不住的喜欢,便尽数流淌出来了。
许裳笑了笑,敛着的眼睑里有些苦涩味道。
她早就知道的,也早就做好了李夜城封侯之后便会求娶程彦的事情,只是看到李夜城待程彦这般亲密,心里还是发苦。
像是在黄连水里泡过的一般。
察觉到许裳的失落,程彦握了握她的手,向李夜城道:“哥哥可不能偏心,帮你的,不止我一个,还有裳姐姐。”
“裳姐姐又给哥哥送马送军粮,几次三番为哥哥涉险,哥哥准备如何谢她?是不是与我一样,只要她要,兄长就会给?”
李夜城道:“自然。”
程彦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许裳助他良多,他心里想着报答许裳,可边关战事繁忙,他与许裳虽然同在雍州城,但见面的机会却不多,莫说报答许裳了,就连与许裳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从亲卫那里听到许裳的消息。
李夜城双手抱拳,向许裳行了一个大礼,道:“许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姑娘若有差遣,我必为姑娘赴汤蹈火。”
许裳浅浅一笑,眼底像是蕴着清河不散的烟云,温声道:“李郎君不必拘礼,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程彦听他们的称呼还是这般生疏,忍不住笑道:“哥哥,你还叫什么许姑娘?”
“那日咱们在雍州城,你听到裳姐姐下落不明的消息,情急之下唤的可是‘阿裳’,才不是什么‘许姑娘’呢!”
许裳一怔,蕴着水光的眸子看向李夜城。
李夜城面色微尬,解释道:“长公主在我面前只将姑娘唤做‘阿裳’,我听得久了,便学了她的称呼,姑娘莫怪。”
许裳轻轻一笑,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便唤我‘阿裳’吧。”
程彦推了一把李夜城,打趣儿道:“哥哥发什么愣?裳姐姐让你唤她‘阿裳’呢!”
李夜城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在程彦的起哄下,还是跟着程彦唤了一句阿裳。
篝火将许裳的清雅的脸照得微红,她轻轻点头,应了下来。
程彦见李夜城与许裳的称呼不再像最初那般生疏,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夜城性子与李承瑾大不相同,李承瑾虽然温柔腼腆,但在喜欢她的事情上,从未隐瞒过她,她直接拒绝,倒也有话可说。
可李夜城从未说过喜欢她,待她是兄长待妹妹一般,从未做过越礼之事,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跟李夜城说什么我不喜欢你,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之类的话。
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许裳的话提醒了她,李夜城现在没有表示什么,不代表他以后不会表示,他现在不说,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份太过悬殊,等他还朝封侯,怕是多半会向舅舅求娶她。
程彦揉了揉眉心。
她可不敢让这种事情发生。
舅舅在薛妃的挑唆下,现在对她已经起疑了,她若再嫁了个功高震主的李夜城,只怕舅舅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她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李夜城说清楚,别让李夜城在舅舅面前说求娶她的事情。
现在还不行,她现在若说了,只会分李夜城的心,战场上以命搏命的人,一旦分心,便是尸首异地,她不敢冒这个险。
只能等打跑了北狄,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时候说。
程彦打定了主意,笑着与许裳李夜城说着话。
夜色渐深,明日还有一场大战,李夜城没与她们说太久,便嘱咐她们好好休息,来应对明日的硬仗。
李夜城离开了,程彦与许裳略微梳洗一番后,便躺在了营帐中的榻上。
累了一天,程彦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便准备闭眼去睡。
躺在她身边的许裳,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觉。
程彦见此,便问了一句:“裳姐姐有心事?”
许裳的声音温柔:“没有。”
“你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程彦翻了个身,抱住许裳,像小时候谢元仍在,她们在宫里没有炭火,冬天很冷,她们依偎着相互取暖一般。
“哥哥只是哥哥。”
程彦说道。
她的声音刚落,许裳的肩膀颤了颤,程彦继续说道:“这一辈子也只会是哥哥。”
“阿彦.......”
黑暗之中,许裳闭了闭眼,侧过身,与程彦面对面。
程彦快要睡着了,许裳拂了拂她的发,温声道:“他........那么好,你怎就不喜欢他呢?”
许裳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李夜城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天,清水桥上结了厚厚的冰,她的马车行得太快,在冰上打了滑,将她甩出马车。
李夜城从天而降,救下了即将摔下桥的她。
如果只是这样,是不足以引起她的喜欢的。
她最初的喜欢,其实更像是与父亲的怄气。
父亲与长公主一样,心中只有边关战事,旁的事,他从来不放在眼里。
为了杀退北狄,父亲教她排兵布阵,教她骑射,纵然她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父亲也要她成为像长公主那般统帅三军的女将军。
父亲的话在她心中是圣旨,她从未质疑过,无论她喜欢不喜欢,她都会去照做,毕竟她与父亲一样,深深地恨着肆虐边关的北狄胡人。
这样的情绪,直到崔元朗越发殷勤来找她,父亲哪怕知道崔元朗后宅里的那些肮脏事,也默认了崔元朗的行为。
她开始疑惑,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是否真的正确。
她是大家闺秀,所以她要贤良淑德,她是天家翁主,所以她要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她自己呢,有谁问过她喜欢不喜欢?
父亲没有问过,母亲更没有问过。
她只是一个被父亲精心打造的木偶,去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
那日她练箭而归,伤了手,问棋一边抱怨一边给她上药,李夜城从外面走进来,送来程彦给她买来的点心,见她伤了手,便问了一句:“许姑娘很喜欢骑射?”
“不喜欢。”
她垂眸道。
李夜城便道:“若是不喜欢,便不要强迫自己了。”
她怔了怔,抬头去看李夜城。
阳光正好,落在李夜城英气的侧脸上,他的瞳孔是碧色的,与夏人大不相同,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侧过脸,似乎害怕他的眼睛吓到她。
她收回目光,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父亲要她循规蹈矩,她偏要愤世嫉俗。
她才不要嫁什么世家子弟,她要嫁,就嫁不容于世的李夜城。
喜欢便在那一日生了根。
后来的喜欢,她不知道是对父亲的无声反抗,还是真的喜欢了李夜城。
总之等她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
许裳轻轻问着程彦:“你怎就不喜欢他呢?”
他足够好,也足够出色。
他不被世人所容的胡人出身,并不能掩盖他的惊才绝艳,他是一个不逊于当年威威赫赫镇远侯的将才。
程彦似乎睡着了,嘟囔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许裳便问道:“那你喜欢谁?”
喜欢谁呢?
这句话随着困意,一直跟随到程彦的梦里。
程彦做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梦。
之所以说荒诞,是因为梦境中发生的事情让她惊掉了下巴。
她梦到了李斯年。
三月的桃花正好,在枝头上笑闹着。
李斯年就在桃花下。
他还是旧日模样,一身积冰色衣裳,坐在轮椅上,如误入凡尘的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抬眉,眸光潋滟不可方物,一贯清冷空灵的声音,此时像是含了蜜一般,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彦儿。”
那声音太温情太软,程彦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后面发生的一幕,便不止是打一个哆嗦这么简单了——她看到自己笑着扑到李斯年怀里,双手圈着李斯年的脖子,倚在李斯年的怀里,软软地回了一声:“斯年。”
梦里景象缠/绵/悱/恻,梦外的程彦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特么比李斯年对她下毒还让人不寒而栗。
程彦吓醒了。
她没敢去回味梦里的旖/旎,她第一反应便是,李斯年那比针尖还小的心,最是忌讳旁人觊觎他的美色了,如果让李斯年知道她梦到了他俩这般,李斯年怕不是会敲碎她的脑壳,把她的脑子挖出来当泥踩。
这种心思万万要不得!
这种梦也万万不能做。
程彦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又将满天神佛念叨了一遍,此时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的神仙,只要能保佑她忘了这个梦,那就是值得她三拜九叩的好神仙。
只可惜,这个梦境的后劲太大,念叨完神佛之后,她后知后觉想起李斯年唤她彦儿时的深情模样,忍不住有些走神。
还别说,好看的人怎么都好看,清冷疏离的李斯年缱绻温柔时,也是分外好看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程彦狠狠唾弃了——想什么呢,无论好不好看,李斯年都不是她能招惹的,老老实实当兄妹就好,要什么自行车。
做了这样的一个梦,程彦一整日都没甚么精神。
许裳只以为她第一次上战场,难免有些不适应,吩咐亲卫好好照看她。
北狄胡人如同程彦事先预料的一般,夺了方城没多久,得知李淑急行军攻打云城,便再也坐不住,弃城而逃。
李夜城按照程彦的指示,在北狄人的必经之路安排了两路伏兵,第一路伏兵遭遇了北狄的激烈抵抗,第二路的伏兵,北狄胡人则无心应对。
是役,李夜城斩首数万而归。
是役,长公主夺取云城。
云城方城尽归大夏,北狄人仓皇撤出边塞,消失在嵩山峻岭外的茫茫大草原。
军报传至华京,天子大喜,犒赏三军,召长公主还朝。
程彦是偷偷来雍州的,与大军一同回华京显然不合适——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李泓肯定会率领百官出城相迎,她的模样太扎眼,身量又跟将士们差了许多,若是被有心人发觉了,只会引起李泓的猜忌,倒不如她快马先回华京。
程彦与李淑说了自己的打算,李淑并未拒绝,拂了拂程彦的发,眼眶微红,道:“委屈你了。”
这声委屈,更多的是,让程彦去牵制北狄主力,若非程彦调停得当,只怕此时早已成了模糊不堪的尸首。
程彦握了握李淑的手,笑道:“娘,我不委屈。”
她享受了生于天家的尊荣,便要承担起天家翁主的责任来。
就像李斯年说的那般,舒服这种事情,一般是给死人准备的。
想起李斯年,程彦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梦境。
梦境里的李斯年太过温柔,眸光潋滟,像是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端灼红了程彦的脸。
程彦悄无声息回到公主府,李斯年转动轮椅,回身看她。
正值隆冬,天空飘起大雪,给整个华京城披上一层厚厚的白色锦缎。
积雪之上,腊梅开了花,红的梅,白的雪,是属于冬季的绝色。
而立在雪上梅下的李斯年,是这个世界的绝色。
程彦怔了怔神,再度想起梦境中的事情。
李斯年转着轮椅来到她身边,轻轻唤道:“小翁主?”
程彦连忙回神。
仔细想来,李斯年似乎从未唤过她的名字,只将她叫做小翁主,她还觉得李夜城叫许裳太过生疏,其实论起来,李斯年唤她比李夜城唤许裳的许姑娘生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