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偷偷去边关的事情,外人并不知晓,在他们看来,程彦与往日一样,瞧瞧番薯的涨势,瞧瞧新培育的苗种,内侍送来天子没有批阅的奏折时,程彦还有说有笑地让内侍们替她向天子问好。
六公主颇感奇怪。
李夜城与程彦的关系极好,亲兄妹也没他俩这般亲密无间的,程彦得知李夜城被杨奇文算计后,没道理这般坐得住的。
难道说真正的程彦已经出皇城去边关了,而现在长公主府上的程彦,是个假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六公主特意在程彦进宫与丁太后说话的时候去了丁太后殿里,一边与太后说着话,一边偷偷去瞧程彦。
程彦还是她所熟悉的程彦,凤目高挑,艳光逼人。
六公主怀疑自己的算计落了空。
可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对。。
以程彦对李夜城的紧张,断然不会对杨奇文害李夜城的事情不管不问,她必定去了边关查访,眼前的这个程彦,多半是罗生暗卫假扮的。
天家有两大暗卫,一为七杀,二为罗生,七杀在父皇手中,罗生给了长公主,而长公主,又把罗生给了程彦。
罗生暗卫精于刺杀和刺探情报,同时也会易容之术,找个与程彦身量相仿的人扮成程彦,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想通之后,六公主笑了笑,状似无意说起程彦小时候的事。
程彦饮着茶,笑道:“六姐姐记性真好,我都不大记得了。”
丁太后跟着道:“你呀,除了对地里的事情上心外,还会记得住什么?”
六公主眸光闪了闪,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
程彦好大的胆子,自己私下出城,让长公主协理朝政之权拱手相让他人,单这一个罪名,便能让父皇撤掉她的代掌长公主之权,并且以后绝不会让她插手朝政。
没有天子能够容忍这种事情的存在,父皇哪怕再怎么喜欢程彦,也不会让程彦如此胡闹。
六公主垂眸,计上心头。
这么好的一个把柄抓在手里,她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程彦的心?
假程彦或许是怕露馅,没有在丁太后的长信宫待太久,便起身告辞。
六公主将假程彦送走了,立刻派人往薛妃那里递了话。
程彦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希望程彦死的,可不止她一人。
在能借刀杀人的情况下,她才不希望脏了自己的手。
........
昭阳殿。
薛妃又问了一遍侍女:“还是没查到?”
侍女道:“是的。”
“传消息的那个人做事太隐秘了,我们根本查不到他任何消息。”
薛妃鬂间的步摇微微晃动,道:“罢了。”
程彦不在公主府,如今掌权的另有其人这种消息,的确是个好把柄,尤其是,在她与杨奇文断了联系,杨奇文又身陷牢狱的时候。
她若将这件事告知天子,天子必会勃然大怒,剥夺程彦代掌长公主之权的权利,程彦没了权利,与寻常的翁主也就没甚两样了,对她便没了威胁。
只是这种事情,若由她直接来做,怕是会影响她在天子那里一贯温婉的形象。
薛妃想了又想,让人出宫去请自己的祖母与母亲,再让她们带上婶母。
她这位婶母的丈夫,是廷尉。
程彦虽然聪明,但老话说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程彦不在长公主府的事情,若有心去查,必然能让她查出端倪。
找到确切的证据,再由旁人的手告知天子,才是最为妥当的。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想借她的手除去程彦,她未尝不可效仿这种手段。
在宫里生活的人,最懂的便是明哲保身,传消息的人明白,她也明白。
薛妃召家人入宫的消息很快被李斯年得知。
书桌上李斯年新调弄的熏香檀香袅袅,映着李斯年清隽无俦的面容,越发衬得他如九天之上的仙人一般。
来回报事情的暗卫怔了怔神,便听到李斯年清润空灵的声音响起:“都不想做出头鸟?”
“也罢。”
暗卫连忙回神。
李斯年眼底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递过来一纸书信,道:“给玄明。”
少了杨奇文在背后统帅大局,宫里的这几个人委实不够看,他也懒得将她们当成对手。
既然都喜欢借刀杀人,那他借一下旁人的刀,他下场与她们相斗,实在有**份。
这位凌虚子的大徒弟,想来是很乐意做这件事情的。
暗卫收下,身影很快消失。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窗户处,抬头瞧着窗外蔚蓝天空。
算一算时间,他的小翁主此刻也该到边关了,杨奇文的小手段,旁人瞧不出来,他的小翁主还是能看出来的。
李斯年垂眸轻笑,眼底一片柔和。
李斯年的信很快抵达了玄明的桌子上。
玄明看完,犹豫再三,乔装打扮,去拜访昭阳殿的薛妃。
玄明打了个稽首,向薛妃道:“那日的消息,是六公主告诉娘娘的。”
薛妃秀眉微蹙,疑惑道:“她虽与安宁翁主不睦,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会如此害安宁翁主?”
宫灯明明暗暗,投在玄明不再年轻的脸上,玄明看着薛妃秀美娴静的脸,垂眸道:“感情一事,素来有心不由己。”
“六公主每月都要去一趟三清殿,只为远远地瞧觉非一眼。”
薛妃恍然大悟。
玄明又道:“六公主今日借娘娘的手杀安宁翁主,明日便会借旁人的手害娘娘,此等祸患,还是由我替娘娘除了去。”
薛妃眸光闪了闪,道:“有劳道长。”
“至于那位崔家——”
玄明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薛妃打断了:“道长,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提了。”
玄明眉头微蹙,应了一声是。
如此又过几日。
李泓这日来昭阳殿看望薛妃与八皇子,八皇子养得肥嘟嘟的,正在学走路,李泓逗弄了一会儿,与薛妃道:“前几日朕去三清殿进香,忽而想起咱们的小八还没有名字,今日我叫人拟了过来,你瞧瞧哪个好,便选哪个。”
薛妃温柔笑道:“这种事情自有陛下做主,哪里需要问妾的主意?”
李泓拍了拍薛妃的手背,道:“你呀,总是这么懂事。”
“朕倒是希望,你向朕撒撒娇。”
薛妃抿唇笑了笑,道:“陛下又在说笑。”
内侍们很快将名字呈上来,李泓挑了几个,薛妃都说好。
天家信奉三清,皇子们的名字都是要上告三清的,李泓挑完之后,便让人送到了三清殿,让玄明择一个最吉利的。
这种事情原本是凌虚子做的,凌虚子闭关后,李泓以往总是让李斯年做。
可自从李泓得知了凌虚子说天命在谢不在李的话后,对李斯年越发防备起来,甚至还让人在他饭菜里动手脚。
类似于祈福择吉的事情,便落到了玄明的身上。
李泓选中的名字送过去没多久,内侍便说玄明求见。
李泓让玄明进来,对薛妃道:“正好,你也听听凌虚子的徒弟有何高见。”
“咱俩的孩子,与旁的皇子是不同的,定要选一个最好的名字。”
说话间,老黄门领着玄明进来了。
李泓问道:“你瞧着哪个名字最好?”
玄明道:“名字虽好,但并不适合八皇子。”
李泓身体微微前倾,面色有些凝重,道:“怎么,与小八八字不合?”
玄明摇头。
李泓松了一口气,又问:“不是八字不合,为何用不得?”
玄明抬眉看了一眼坐在李泓旁边的薛妃,道:“陛下已有四妃,薛妃娘娘虽然也为妃位,但死者为大,其他娘娘在薛妃娘娘之前。”
“八皇子年幼,几位王爷居长,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无论从何来看,八皇子的名字都不应盖过几位王爷。”
李泓一怔。
他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玄明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薛妃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小八不占嫡,年龄又小,自然事事要被几位兄长压一头,他再怎么喜欢小八与薛妃,也不好为他们母子二人打破祖制。
李泓握了握薛妃的手,道:“说起来,薛妃生子有功,朕也该给薛妃再进一进位分了。”
玄明眉头微动,道:“只有薛妃娘娘一人?”
李泓的后宫里本就没多少嫔妃,吴皇后被废后,与吴皇后交好的几个嫔妃受了牵连,李泓来薛妃的殿里来得越发勤了。
薛妃身后是武阳薛家,朝臣们担心薛妃独宠,薛家势大,早就对李泓偏宠薛妃的事情颇有微词了,若李泓此次只封薛妃一人,只怕朝臣们会联名上奏。
这个道理玄明知道,薛妃更加知道,连忙劝李泓打消只封她一人的主意。
但李泓想给八皇子一个好名字,就必须加封薛妃,思来想去,决定大封后宫,连带着以前被谢家女害死的那些宫妃们也一并封了,这样一来,倒也不显薛妃了,朝臣们自然无话可说了。
玄明正好在侧,李泓便让老黄门取来宫妃们的生辰八字,择个良辰时日与各个宫妃的封号。
老黄门将宫妃们的生辰八字取来,玄明看到贤妃的生辰时,眉头跳了跳,掐指一算,脸色微变,看向正与薛妃说笑的李泓。
李泓觉察到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玄明一脸犹豫,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李泓又问了一句。
玄明放下贤妃的生辰八字,跪倒在地,道:“求陛下先恕贫道无罪,贫道方敢说。”
李泓一怔。
天家以道家立国,在三清殿侍奉的人,是世外之人,不用讲究天家的规矩,无论见了天子还是见了谁,打个稽首便是见礼了,根本不需要三拜九叩。
玄明行此大礼,必然是遇到了极其棘手的事情。
李泓心中直犯嘀咕,道:“你只管说便是。”
玄明又让遣退殿中伺候之人并薛妃。
李泓心中越发疑惑,一一照做。
众人退出殿,玄明方小心翼翼说出自己对贤妃生辰八字的推衍——这位早逝的贤妃娘娘,死得颇为蹊跷,如今葬在皇陵处,已经是极大恩宠了,不适合再将她加封。
玄明虽说得委婉,但李泓还是从他话里品出了不对劲,一时之间,忍不住想起了谢家女处死贤妃的原因。
那时候先废后谢元仍在,谢家女跋扈善妒,容不得他的侍妾,他但凡多看侍妾两眼,那个侍妾便会被谢家女弄死。
贤妃也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特别荒谬的借口——不守妇道,与旁人有染。
至于奸/夫,谢家女只说没有找到。
贤妃最是胆小,他去她房中过夜,她都担心自己会被谢家女找麻烦,让她多去谢家女那里,不要来找她,怎么可能做得出背着他与人私通的事情?
他不信,只说谢家女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谢家女大吵了一架,可也无济于事,贤妃早被谢家女打死了,尸体丢在乱葬岗。
他偷偷派人寻了好久,也没寻到贤妃的尸体。
后来登基为帝了,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可怜的女子,将她加封贤妃,还让她的衣服首饰陪葬在他的皇陵处,更对她所生的六公主多加宠爱。
想想当年谢家女说过的话,再看看殿中跪着的玄明,李泓面色变了变。
难道说,是他误会谢家女了?胆小怕事的贤妃真的对他不忠?
说起来,六公主的模样的确是不大像他的,至于像不像贤妃,他就不大知道了。
贤妃死了十几年了,他早就记不起来贤妃长什么模样了。
心中有疑惑,李泓便将加封贤妃的事情暂时搁置下来,唤来了七杀暗卫,让他们去调查当年贤妃之事。
李斯年得知李泓开始调查贤妃的死因,让罗生暗卫引着七杀暗卫去查他布下的东西。
没几日,七杀暗卫便查清楚了原因。
贤妃的确与人私通,那人是个侍卫,贤妃至死不曾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被谢家女打死后扔在乱葬岗。
那个侍卫便替贤妃收了尸,还为贤妃立了个亡妻之墓。
至于六公主是不是那个侍卫的孩子,侍卫要死没有松口,说他与贤妃根本不曾苟且,只说六公主是天家子孙。
七杀暗卫说完,李泓气得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扫在地上。
他一番真心待贤妃,登基之后也没有忘记贤妃,给她追封,宠爱她生的女儿,然而贤妃回报他的竟然是与人私通?
李泓气得吐血,想让七杀暗卫将他皇陵处贤妃的衣冠冢毁了,可贤妃到底是上了玉碟的人,他根本不能这样做。
老黄门又奉上了茶,李泓一连喝了几盏,强压下心头怒火,道:“就说玄明说了,贤妃生辰八字与朕犯冲,若葬在一处,于朕不利。将她的东西挖了,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暗卫应是。
李泓揉了揉眉心。
贤妃尚能这样处置,可六公主呢?
若是他与六公主验血,岂不是像天下人说,贤妃给他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李泓闭了闭眼,道:“至于六公主,以后不许出现在朕的视线里。”
暗卫一一去办。
贤妃的事情暗卫们办得极其隐秘,外界根本不曾得知原因,只以为她与天子八字不合,才被迁出了皇陵,连带着素日里颇受天子宠爱的六公主也跟着吃了挂落。
这样的借口旁人信,六公主素来心细如发,自然不信,她求见李泓,皆被宫人挡在了外面,连李泓的面都不曾见到。
见不到李泓,她便打听了李泓的日程安排,在李泓去昭阳殿的时候冲出来,李泓勃然大怒,将她狠狠叱责一番,禁足在宫殿不许外出。
六公主被内侍们拖回自己的宫殿,彻底失宠的狼狈模样传遍皇城。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见李泓厌弃六公主,便待六公主越发敷衍起来,每日送过来的饭菜不是凉了,便是馊了。
六公主含泪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直至这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一身积冰色衣裳,端坐在轮椅上,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一般清俊无俦。
梦醒之后,六公主疯了。
.......
长公主府。
罗十三将六公主的消息告诉李斯年。
李斯年彼时正在挑弄着琴弦,余光扫过罗十三微蹙着的眉头,道:“怎么,觉得我行事太过毒辣?”
罗十三道:“不敢。”
这样害人于无形的手段,让他一个暗卫出身的人都不寒而栗。
李斯年轻笑,道:“贤妃本就不爱天子,天子为她在皇陵立的衣冠冢,怕是让她在地下都不得安宁。与他私通的那个侍卫........”
李斯年抬眸瞧了眼罗十三,似笑非笑:“你不是早就将他救下了?”
罗十三眸光轻闪。
李斯年继续道:“至于咱们的六公主,她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我的小翁主。她既然招惹了,想来便做好了被我报复的心理准备。”
李斯年的手指拂过琴弦,空灵的琴音响起,桌上燃起的檀香聚在他周围,越发衬得他出尘胜仙,仿佛随时都会御风而起。
美景美琴美少年,面前的一切般般入画,罗十三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总算明白,安宁翁主为何说李斯年是谪仙面容修罗心了。
一曲终了,李斯年道:“杨奇文的事情如何了?”
罗十三连忙道:“杨奇文位列三公,廷尉不敢对他用刑,他拒不认罪,目前仍在僵持。”
“嗯?”李斯年眉梢轻挑,道:“廷尉那帮人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
罗十三安静立着,没有说话。
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斯年敢这样说廷尉了,毕竟李斯年害死的那帮人,让最为擅长追凶查案的廷尉半点原因也查不出来。
李斯年打开鎏金的熏香炉,从中挑出指甲盖大的熏香块,用帕子包了,递给罗十三,道:“这是我新挑弄出来的,不知效果如何。”
“你且在杨奇文身上用上一用,若他仍不吐口,便给他喂点盐水。”
罗十三想起被李斯年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林昌,在心里默默为杨奇文鞠了一把同情泪。
罗十三拿着熏香块离开。
李斯年弹奏了一曲凤求凰。
琴声欢快缠绵,李斯年闭目而弹。
忽而有些想念他的小翁主了。
华京城的这些人的手段委实上不得台面,竟不能分一分他的思念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