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啊等,总是等不到程彦。
竹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灿烂如朝霞的女孩儿,仿佛是他绝望人生中的一个梦境一般,梦醒之后,再无痕迹。
可真的没有痕迹吗?
她玩完了泥巴玩仙鹤,仙鹤上还有着她黑黑小小的手印,还有她折下来的竹叶,她说要给他编给花圈,带在他发间。
她折的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竹林中又没有花,绿绿的一圈,她嫌丑,便随手把竹圈扔了。
他当时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听她叽叽喳喳说话,看她像小鸟一般飞来飞去,最后再与他约定,说下来还来找他。
她走后,他捡起她编的竹圈,细细地存放在竹屋里,想着如果她下次来了,肯定会带来许多鲜花,到时候,她便可好把鲜花插在竹圈上。
可惜她再也没有来过。
时光匆匆,带走幼年大的天真稚嫩,她编过的竹圈上的竹叶早已枯萎,手指微微碰触,便会粉粹成末。
而她,也早不记得当年闯入他竹林的事情,只把那场经历,当做了一个惊险刺激的梦境,说甚么她若这般做,他必然容不下她。
他想说,不是的。
小时候的他,喜欢着她的叽叽喳喳,天真烂漫,期待着她的活泼打破他死水一般的生活。
就如现在一样。
李斯年垂眸,轻啜一口参汤,耳畔是程彦疑惑的声音:“这怎么不是梦呢?”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十二岁那年。”
李斯年笑了笑,道:“或许我与小翁主之前是见过的,只不过,小翁主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
程彦想也不想便否认了这种说辞,道:“我的记忆还是很好的,不至于连小时候的事情都不记得。”
虽说人会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可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便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了许多年,没道理会跟小孩一样,将自己幼年的事情全部忘掉。
李斯年眸光轻闪:“既是如此,翁主便将这件事当做一个梦吧。”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天下之大,他俩总是要在一块的。
“梦为预警,又为过往之事的回忆,小翁主做此梦境.......”
李斯年声音微顿,抬眸看着程彦,轻轻一笑,慢悠悠道:“想来是希望幼年便与我结识的。”
程彦此时正在吃芙蓉糕的小点心,听此一怔,顷刻间便心虚起来。
——她的确是希望小时候便与李斯年相识的,小时候的李斯年还未长成现在的谪仙面容修罗心,娇娇软软的一团,如雪团子一般。
她若在那个时候遇到他,一定会认真告诉他,生得太过漂亮不是你的错,那些觊觎你美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无需理会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善良正直的人,他们会带你领略四季风景变化,看华京街灯,看梁州水下宫殿,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值得拥有一切的美好。
她一定会好好地呵护他脆弱又敏感的心,不让他的人生满是黑暗与肮脏。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遇到李斯年的时候,李斯年便是这个模样了。
哪怕她努力纠正李斯年的偏激行为,李斯年也不可能再长成她希望的样子了。
他吃了太多的苦,看遍了生而为人的艰难与黑暗,他是从石缝中挣扎着长大的罂/粟/花,极美,却也致命。
程彦犹豫道:“我自然是希望的。”
“当然,我才不会跟那些人一样,对你生什么不该生的念头。”
怕自己的话刺中了李斯年极度敏感的小心思,程彦连忙道:“我只是觉得,若我们早些认识,你或许就不用吃这么多的苦了。”
“我会护着你的。”
窗外有寒风扫过,卷起刚落下来的树叶,沙沙地响。
李斯年静静看着程彦,忽而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快。
这句话,以前的程彦也讲过。
她看他一个,又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无人照顾,便对他说:“以后我再来,我会护着你的。”
陈年往事涌上心头,李斯年敛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时候他是不大相信程彦的话的,可是不相信,并不代表不期待。
李斯年笑了一下,道:“多谢小翁主回护之心。”
只是他现在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着她到来的小男孩了,他现在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更有保护她的能力。
见李斯年并未觉得她对他有非分之想,程彦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是应当的。似你这样的人,就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
话刚出口,忽而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这特么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小说里的霸总对小白花说的话吗?
她怎么一时抽风对李斯年说了出来?
李斯年潋滟的目光看过来,程彦老脸一红,曲拳轻咳道:“嗳,你别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这么好,很没必要吃那些苦——”
这话好像更不对了。
弄得好像她想潜/规/则李斯年一般。
“不!这句话也不是我想说的话。”
李斯年最讨厌旁人见他生得好看,便对他起念头。
想想他杀人的那些手段,程彦手忙脚乱去解释:“你这么好,你应该拥有一个更完美的人生,而不是没名没姓,一辈子活在三清殿中,连个道士都不是。”
人在着急关头,往往会超常发挥,程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惊呆了。
须臾间,她回神,对李斯年郑重其重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他应该如他的样貌一般,高洁出尘若谪仙,而不是一张谪仙皮囊后,长了一颗百炼成钢百毒不侵的修罗心。
面前的少年笑了起来,道:“我知道,多谢小翁主。”
程彦便松了一口气,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她总觉得,李斯年的笑似乎与往日不同,但若说有什么不同,她又说不上来,仔细瞧瞧,好像是今日的笑,比往日畅快三分,笑眼弯弯,笑意真正到达了眼底。
而不是像之前那般,笑浮于面上,带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程彦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终于将她当成了自己人,而不是单纯的盟友?
如果真是这样,那挺好的。
她很喜欢和聪明人交心,尤其是,极度漂亮的聪明人。
一顿饭吃得程彦心思百转,吃完洗漱后,她与李斯年去审问林昌。
临近关押林昌的房间,李斯年停下了脚步,对程彦道:“小翁主,接下来的事情太过血腥,你且在外面等一等。”
程彦想想李斯年素日的作风,默默收回自己准备踏进房间的脚。
讲真,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也不是没有沾过人命,但对于这种场面,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不大过关——当年母亲兵变的时候,她曾瞧过几眼,后来一连几夜睡不着觉。
闭上眼睛,便是尸堆满地的场景。
兵变残酷,李斯年拷问林昌未尝不残忍,这种场面,她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程彦道:“我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李斯年颔首,走进房间。
他昨夜给林昌用过药,林昌不再是刚被送过来时的奄奄一息,蜷缩在床上,双目紧闭,无论卫士们怎么吆喝他,他一动也不动,一点求生意识也无。
“如今是辰时三刻,”
李斯年抬眉淡淡看着林昌,道:“你还有半刻钟的时间。”
林昌冷哼一声,这才开口道:“要杀便杀,与我一个将死之人废什么话?”
程彦在隔壁的房间一边饮着茶,一边看着卫士们新送来的折子。
李斯年与林昌的话音隐隐约约传过来,程彦听了,眉梢轻挑。
在她与李斯年没到之前,卫士们便开始拷问林昌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也不曾问出来。
她的卫士虽不如罗生暗卫,但在拷问犯人上面还是有一套的,不比林修然的私兵差。
这个林昌,竟让她的卫士与林修然的私兵都无功而返,倒真是块硬骨头。
只是不知道,这块硬骨头,能在李斯年手中撑多久。
一月?还是半月?
程彦这般想着,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吼,像是人濒死之际的绝望呐喊,又像是野兽的挣扎,那声音太过刺耳,令人不寒而栗,让程彦险些握不住手里的折子。
卫士们道:“李郎君开始了。”
程彦手指微紧,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换个地方看折子。
事实证明,程彦的决策是对的。
在李斯年的拷问下,林昌连十天都没有撑到,便将一切说了出来。
卫士们拿着林昌的供词向程彦道喜,程彦接过,偷瞄了一眼身边风轻云淡饮茶的李斯年,认真地觉得,自己以后要离李斯年远一点,再远一点。
李斯年觉察到她的目光,抬眸向她看来,浅浅笑意自眼底绽开。
李斯年的脸一如旧日好看,日光微暖,他好看到像是在发光。
程彦却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李斯年有多好看,便有多致命。
经林昌一事后,她对李斯年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李斯年不知道程彦心中想法,若是知道,他肯定会对林昌更加放水的——为了让自己的手段瞧上去没有那般残忍,他特意给了林昌十日的时间,否则以他素日的作风,三日之内,林昌便会吐口。
然而这十日的时间,还是给程彦的心灵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与林昌接触的,是杨奇文私下培养的私兵,拿了林昌的供词后,程彦开始着手追查杨奇文的私兵,一连好几日没有找李斯年。
刚开始时,李斯年觉得颇为正常。
杨奇文位列三公之首,并不是这么好扳倒的,程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自然将全部精力放在上面。
可三日后,李斯年便品出来不对劲了——杨奇文岂是那般好对付的?按照程彦往日的性子,必会来与他商讨如何引杨奇文入局,可近日的程彦,忙到连与他商量对策的时间都没有。
他已经好几没有见到程彦了。
程彦忙是真的,不来找他,也是真的。
李斯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他还是高估了他的小翁主的心肠。
她瞧着嚣张跋扈,像是一只炸着刺儿的小刺猬一般,可心肠却软得一塌糊涂。
李斯年摇头轻笑。
她不来找他,他便去找她。
左右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可以在皇城走动,而不是像之前那般,困在三清殿,半步都不得出。
长公主的府邸离皇宫并不算远,李斯年很快便抵达了。
程彦得知李斯年到访,颇为意外。
以往都是她主动去找李斯年的,今日李斯年怎么一改往日的作风,主动来找她了?
心中疑惑,程彦面上便带出了几分。
紫苏奉上了茶。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淡淡看向程彦,问道:“小翁主这几日休息的如何?”
“还不错。”程彦道。
李斯年行为异常,问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程彦更加迷惑了,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呃,斯年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翁主才是。”
李斯年道。
程彦被李斯年彻底搞蒙了。
甚至忍不住怀疑,李斯年是不是发现了她经常偷看他的脸。
程彦还未想明白,李斯年再度说话了:“小翁主很怕我?”
“觉得我行事太过狠辣?”
他话说的平静,目光如水,静静看着程彦。
程彦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实也不算怕,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有甚么资格嫌弃李斯年行事狠辣?
她只是觉得,李斯年这么忌讳旁人看他生得好看便对他起心思,而她,又是一个颇为颜控的人,她怕自己的小心思一不小心便流露了出来。
若只是觉得他太过漂亮也就罢了,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向他保证,她只将他当盟友,半点不该有的念头都不会有。
可扪心自问,偶尔午夜梦回,李斯年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是出现过的。
程彦抿了抿唇。
李斯年拷问林昌后,她对李斯年又有了一个新的认知,林昌那块硬骨头,李斯年十日便能啃了下来,想要收拾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她好不容易让他放下了防备,马上要晋升为他的知己,在这个时候让他发觉她一直在骗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李斯年生得赏心悦目,又极度聪明,她很希望他们的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
可她心中的念头,真的是压都压不住。
他的脸实在太好看了,她总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可若让他知道,她一直偷看他的脸,他必会生气,或许会念着旧情不加害于她,可还是会与她分道扬镳。
一想到她再也见不到他这般好看的脸,她心里便难受的不行。
程彦心口涩涩的额,情绪翻涌,思索良久,方慢慢道:“倒不是怕。”
“我自己做事都不择手段,自然不会用正人君子的标准去要求你。”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翁主为何不找我商议杨奇文之事?”
程彦小声道:“我这不是太忙嘛。”
自那日与李斯年一起吃早饭后,李斯年从她筷子上接过芙蓉鸭的模样便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哪怕后来她经历了李斯年拷问林昌的事情,他的脸也不曾在她心中散去。
反而越来越深,经常闯入她的梦中。
梦中的李斯年一会儿温柔浅笑,一会儿面色微冷,两者不断交替变换,时常让她从梦中惊醒。
晚上睡不着,白日里若再看到李斯年的那张脸,岂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故而这几日她不敢去找李斯年。
怕李斯年发觉自己不为外人得知的小心思。
程彦手指搅着帕子,低垂着眼不敢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又饮了一口茶,看着程彦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
廊下挂着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到了点,侍卫们开始交接换岗。
一切都发生的刚刚好。
李斯年放下玉色茶杯,突然便笑了起来。
他的小翁主心里大抵是有他的。
李斯年道:“翁主。”
“嗯?”
听到李斯年唤自己,程彦应了一声,然后便听到,李斯年清润的声音如羽毛一般拂过她的心口。
李斯年说道:“翁主无需怕我,我机关算计也好,手段狠辣也罢,皆不会将这些手段用在翁主身上。”
“我愿做翁主掌中之剑,为翁主拼荆斩棘,开创翁主心中的全新的大夏。”
程彦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她知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所以从未将李斯年看做下属,将他奉为上宾,与他一直是合作关系,并在合作中分外注意分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戳到了李斯年那颗敏感偏激的心。
这样一个她捧着的、尊着的、非池中之物心比天高的李斯年,竟然愿意做她手中的剑?指哪打哪的那一种?
这样的没事,她做梦都没敢想过_(:з」∠)_
今日的太阳,怕不是从西边出来的。
程彦久久没有说话,李斯年又道:“翁主很意外?”
“不仅仅是意外。”
程彦抬了抬眼皮。
有那么一瞬间,她认真地觉得,面前的李斯年,其实是罗十三假扮的。
程彦吞吞吐吐道:“你我之间有血仇,能坐在一起商议事情便已经十分难得了,至于其他,我不敢奢求太多。”
“你如今愿意帮我除去杨奇文,不过是想借助我的手,恢复自己的身份罢了,我都明白。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做到。”
说到最后,程彦抬眉,迎着李斯年微闪的目光,诚恳道:“所以,你不用拿这些事情来哄我,没必要的。”
十一月的风从窗户处吹过来,略有些冷。
李斯年紧了紧衣袖,轻笑出声:“小翁主为何觉得我是在哄你?”
若只是利益相同的盟友,他哪里需要花心思去哄人?
他的小翁主,瞧着聪明无双,可在该聪明的地方,她又泛起了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