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夜城是她的臂膀,旁人要想除掉她,第一个要动的,便是李夜城。

战场中刀枪无眼,莫说李夜城这种新起之秀,古往今来,多少功臣宿将埋骨他乡?

一朝战死一个李夜城,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程彦道:“哥哥,并非我坏你常胜将军的名声,只是你立下的战功越高,便越危险。”

“甚么常胜将军,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李夜城眉头微动,道:“马革裹尸还,方不堕沙场男儿之名,自披甲冲阵那一日,我便知道死亡常伴我左右。”

“但,”

李夜城看了看程彦,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父亲无辜枉死的例子摆在那,他如何不知道功高盖主的道理?

只是他越危险,她才越安全。

他身上带有胡人的血,颇受夏人歧视,朝堂上的事情,他帮不了她,唯有在战场上立下不世战功,他才能让她依靠一二。

前路凶险也好,旁人陷害也罢,有些路,他终归要走的。

李夜城伸手抚了抚程彦的发,碧色瞳孔里冷意少了许多,道:“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我知道分寸。”

“不,你不知道。”

程彦见李夜城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有些着急,道:“我不想让你重复镇远侯的悲剧。”

“镇远侯是为我母亲死的,我不想你——”

她的话未说完,便见李夜城笑了起来。

李夜城平日里莫说笑了,连话都很少,点头摇头间,便是一日的对白了,纵然她与李夜城朝夕相对,也极少见李夜城的笑。

李夜城忽地一笑,如冰霜初溶,云霁风轻。

程彦有一瞬的恍惚。

突然间,便明白了眼光甚高的表姐许裳为何对李夜城情根深种了。

如果说,李承瑛是意气风发的纨绔少年气,李承瑾是沉稳可靠的俊朗不凡,李承瑾便是谦谦君子的温润,而李夜城,则是长剑出鞘的凌厉英武。

一朝眉眼似剑、气质如刀的男子浅笑,便如钢铁化作绕指柔。

程彦怔了怔。

李夜城揉了揉她的发。

他身上穿的是薄甲,手上也是坚硬的护甲,贸然揉在头上,想来会很疼。

但他的动作很轻柔,程彦几乎感觉不到护甲的存在。

“为你死又怎样?”

他问。

“你护我走过前半生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你的后半生,本就该我护着你。”

“世家们的伎俩,无非也就那几种,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得逞的。”

李夜城道。

他的阿彦没有到达那个位置之前,他是不会允许自己倒下的。

纵然倒下,他爬也会爬到阿彦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感觉自己有种被撩到的错觉。

可转念一想,再怎么要强的人,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有人承诺会护着自己,无论他能做到与否,自己心里总是温暖。

不是被撩到,而是她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一直是一个人,孤单地行走。

母亲也好,舅舅也罢,他们各有各的路,她的路,一直是自己走。

而现在,李夜城在前方,为她续上了一盏明灯。

这大概就是有个兄长的好处了。

程彦道:“哥哥,你明白这个道理便好。”

这个时代,世家子弟也是要攒军功的,既然是攒,便不是以命搏军功,做的都是一些与危险没甚关系的小任务,担任的也不会是什么重要官职,纵然心中嫉妒李夜城,有长公主督军护着,他们也不敢大动手脚。

李夜城心中又明白暂避锋芒的道理,平日里再防备些,想来不会重蹈镇远侯的覆辙。

当然,前提是世家们的手别伸这么长,让自己的子孙刷刷战功也就是了,莫占去军中要职,便不会出大乱子。

想到这,程彦心中渐安,又去找了下母亲,让她千万别因为粮草问题答应世家们往军营要职里塞人的要求。

长公主自是应下不提。

转眼到了重阳节。

登高望远,缅怀先人。

天子带着天家子孙并朝臣世家们,再度临幸钧山离宫。

九月,菊花开的正好。

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妍斗艳,早已不见去年崔莘海兵变的痕迹。

就着秋色菊宴,李泓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一旁女席的贵女们身上。

大夏民风开放,男女席摆在一个院子也没甚么,只用琉璃屏风隔着,隐约能瞧见女子们手摇着精致团扇说笑的模样。

李泓问一旁伺候的老黄门:“那个穿石榴裙的,便是郑家的女郎?”

老黄门面上堆满了笑,道:“可不是嘛。”

他平日里没少收郑家的好处,听李泓问起郑孟君,便小心翼翼地回道:“这位女郎名唤孟君,今年十五了,是郑公最宠爱的小孙女,性格爽利,模样也生得好。”

李泓不大喜欢娇柔女子,他所宠爱的宫妃公主们,多是性格直爽,模样漂亮的。

老黄门便依着他的喜欢,说着郑孟君。

左右他也没说瞎话,郑孟君性子泼辣,与程彦有一拼,模样也是这一代郑家女儿里最为出色的一个。

就是不知道,李泓问起郑孟君是什么意思。

李泓并非贪花好色之人,平日里临幸的,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位宫妃,有朝臣嫌他妃子少,上书让他选些良家子充盈后宫,他只说大夏连年战乱天灾,他身为天子,当做表率节俭,至于宫妃什么的,能省便省了。

次数多了,朝臣们便不再往他宫里塞人了。

如今一时兴起问起郑孟君,别是想收为己用吧?

转念一想,老黄门又觉得不大可能。

李泓嫔妃里最小的人是薛妃,如今也二十了,比李泓小个十几岁,每每留宿薛妃寝殿,李泓时常觉得自己作孽。

薛妃尚且如此,郑孟君比薛妃还要小,年龄与程彦差不离,李泓怕是不会动这种念头。

多是要指给皇子的。

这般想着,老黄门听李泓道:“比老五小一些,也好。”

老黄门眼皮跳了跳,向身后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见此,忙端着酒壶下去换酒。

李泓又道:“坐在程夫人旁边的,便是程大姑娘吧?她今年多大了?”

老黄门想了想,道:“程大姑娘快十八了,名唤程怡庄,是程家人的心头肉。”

程家哪怕出了个驸马爷,门楣在华京城也算不得显赫,程彦与程家人的关系又一直淡淡的,不大走动。

正常来讲,老黄门是不会了解名声不显的程怡庄,偏偏李承瑛瞧上了程怡庄,明里暗里没少跟老黄门套关系,让他寻到机会,便向李泓说李承瑛与程怡庄的事情。

老黄门并不看好这门婚事。

莫说李承瑛没有封王,纵然李承瑛是个普通皇子,程怡庄的身份做他的侧妃也够呛,如今李承瑛又封了英王,在战场上也立了不少战功,性子比以前稳妥不少,如今李泓又看重他,他娶个高门显贵的贵女做王妃,问鼎太子之位并非难事。

偏李承瑛钻了牛角尖,非程怡庄不娶。

老黄门只得试探着在李泓面前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曾与英王殿下一同参军,在战场上颇为照拂英王,还救了英王殿下一命。”

李泓笑了笑,道:“他是臣子,护主乃是他的本分。”

“倒是老三,在战场历练一番后,性子少了几分轻狂。”

老黄门摸不准李泓心思,只应着李泓说话。

李泓话头一转,问道:“程大姑娘年龄也不小了,怎么没定下亲事?”

若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儿,十八岁不嫁人,便要交税了。

老黄门斟酌着说道:“原与杨家二郎订了婚,后来程老夫人闹了那么一出,杨家便退了婚。旁的世家见程老夫人那个性子,便也不敢结亲了。程家虽不显赫,可也是诗礼人家,又不愿让程大姑娘低嫁,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承瑛横在那。

李承瑛做事不掩饰,寻常人家见程怡庄是李承瑛看上的人,谁还敢去结亲?

说到这,程家也是硬气,一直咬死不松口,李承瑛见程家态度坚决,也不敢主动找李泓,让李泓赐婚。

一来二去,便耽搁到现在。

李泓想起宫人说起李承瑛的那些风言风语,不觉眉头微皱,思虑片刻,道:“程大姑娘是好的,只是被她的祖母耽误了。”

老黄门道:“可不是么。”

“别说程大姑娘了,程家的其他姑娘,也鲜少有人攀附。”

李泓颔首,捋着胡须,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既然救了老三,那朕便给他们一个恩典吧。”

老黄门敛眉,眸中闪过一抹喜色。

李泓道:“将李斯年叫过来吧。”

老黄门连忙让人去请李斯年。

凌虚子闭关未出,李斯年身份虽然尴尬,但到底是凌虚子的高徒,又屡立奇功,李泓虽未回复李斯年的身份,但到底恢复了他的自由,如今更是给足了他恩宠,来钧山行宫这种事情都带着他。

此次唤他过来,多是让他合八字,定婚期了。

不多会儿,小道童推着李斯年过来了。

老黄门也准备好了李承瑛与程怡庄的八字,让李斯年掐算。

李泓道:“还有老五与郑家女郎。”

李斯年眉头微动,李泓又道:“唔,老三老五都有了媳妇儿,单留下老四不太好。”

李泓随手一指,问老黄门:“那个给母后敬酒的,穿竹青色衣裳的女郎是哪家的?”

老黄门定眼一瞧,是杨丞相最宠爱的孙女,便报了上来。

李泓道:“她既没婆家,那便她吧。”

“杨家素来出才女,老四又是风雅之人,想来不会怪朕乱点鸳鸯谱。”

李斯年不动声色卜着卦。

这哪是乱点鸳鸯谱?

三女中,杨家女出身最高,又与李承璋性格相投,李泓分明是早有打算,李承瑛与李承瑾的婚事,不过是给李承璋打掩护罢了。

眼前这位天子,怕是质疑要动程彦了。

李斯年算好了日子,报于李泓,李泓让老黄门拿去给丁太后看。

丁太后早就知道李承瑛瞧上了程怡庄,见此没有不应允的,李承瑾性子文弱,娶个泼辣的王妃正好互补,至于李承璋,他既然喜欢吟风弄月的,便配个杨家女倒也不错。

丁太后直说好,想了想,又让李泓给李承璋封王。

她虽因李承璋与程彦退婚的事情气狠了李承璋,可再怎么生气也无用,事情已经发生了,李承璋已经失了太子之位,也算得了一个教训。

杨家女是杨丞相的孙女,三女中地位最高,其他两女嫁的是王爷,就杨家女嫁了一个皇子,杨丞相素来小性,只怕心中犯嘀咕,不若趁这个机会,把李承璋的身份提一提,这样也不显得是李承璋高攀了杨丞相。

再说了,大婚之日,一兄一弟皆是王爷,就他一个皇子,面子上也不好看。

李泓自然应下,让李斯年拟了一个封号,趁着这个赐婚的机会,一并封赏下去。

圣旨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更有嗅觉灵敏的世家,在这次赐婚的事情上,发觉了李泓的真正用意——培养李承璋的势力。

程家门楣不高,郑家儿郎们不争气,只有郑公在强撑着,两者都不能在夺嫡中给与李承瑛李承瑾助力,而李承璋要娶的杨家女,祖父是丞相,父亲叔父位列九卿,比程郑两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此次李承璋被封王爷虽然是丁太后提起的,可仔细分析,其实是天子的手笔——三人一同成婚,哪怕为了面子上好看,丁太后都会把李承璋的地位提一提。

朝臣世家们见此,纷纷恭贺李承璋。

杨家女粉面含羞,在众多贵女们的打趣下,偷偷用余光去瞧长身如玉的李承璋。

李承璋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也向她看来,微微一笑,俊朗不凡。

杨家女心中大定。

看他如此,当是满意这门婚事的。

至于他曾钟情的谢诗蕴,她是不大放在眼里的,罪人之后,给个妾室的身份也就够了。

若谢诗蕴识趣还罢,若是不识趣,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她才不是程彦,让他因为一个谢诗蕴与自己闹得不可开交。

杨家女笑容满面,郑孟君愁云惨淡,扯着母亲的衣袖,与母亲诉苦道:“那个什么敬王,马术还不如我呢。前两年,他在校场骑马,险些摔下来,还是我救的他。”

“这般弱不禁风的一个人——”

母亲秀眉微蹙,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好歹是位王爷,他性子又软,你嫁过去好好教他也就是了,总好过你嫁去世家,被世家子弟欺辱强。”

郑家儿郎们不争气,郑家女再怎么要强,一朝出嫁,若郎君识礼还好,若是遇到不知礼的,怕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郑孟君抿唇不说话了,低着头,眼睛却亮得很。

至于另一边的程怡庄,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她觉得李承瑛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忧的是,父亲与叔父们觉得李承瑛太过轻狂,不值得托付终身,如今虽有天子赐婚,只怕家里也是不大欢喜的。

程彦将众多贵女们的表情尽收眼底。

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无趣,便提着酒壶,去找在凉亭里躲懒的母亲。

李淑的酒已经快喝完了,见程彦过来,便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程彦斟满酒,道:“宴席上的事情,母亲都听到了?”

李淑抿着酒,道:“重阳节是个好日子,当年我与镇远侯也是在这个节日被赐婚的。”

程彦嘴角抽了抽。

心想天家做事当真不羁,明明是一个追悼先人的日子,偏生给弄成了赐婚封王的日子。

程彦道:“娘,我有些不安。”

“这只是一个开始。”李淑看了一眼程彦,转开了话题,道:“你与李斯年还在闹矛盾?”

程彦道:“我与他能有什么矛盾?不过是他自己小性,与我有甚么关系?”

李淑道:“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已经恢复自由,你便不能再拿之前的态度对他。”

“吵吵闹闹的,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程彦面上有些不自然。

说来奇怪,她这人虽然记仇,可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若不是遇到原则性的事情,她甚少与人生气。

按理讲,她这般好的性子,遇到了李斯年,两人目标一致,当不会有什么矛盾,偏偏他俩好一阵,坏一阵的,当真应了母亲的话——小孩子过家家。

程彦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有分寸。”

李斯年若再不主动找她,她就真的不理李斯年了。

程彦又道:“倒是母亲,舅舅此举,怕是对我们不利。”

李淑漠然道:“这是必然。皇子们大了,总要走这一步的。”

“只要你舅舅不插手军营的事情,至于其他事,便由着他去罢,他终归是天子,做这些事情,也无可厚非。”

程彦犹豫道:“可,母亲就不害怕吗?”

“我比你舅舅年长几岁,若无意外,我当会走在你舅舅前头。”

李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起伏:“并非人人都是诸葛亮,身前身后事都能安排得妥当,我只盼着,在我走之前,能平定北狄,还我大夏边境安宁。”

程彦一时无话。

兵变逼宫后,母亲性格大变,对谁都是淡淡的,除却对战北狄外,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她的兴趣。

舅舅对她们的防备,也是一样。

她不能依靠母亲会帮助她什么了。

更何况,在母亲看来,是她只要交出兵权,便能保住她们母女的命,事情并没有恶化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如此又过了几日,几个锦衣而来的世家子弟前来军营报道,李淑万年没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李泓还是对军队下手了,将世家之后安插在各个紧要官职上。

且这些世家子弟,是程彦平日里绞尽脑汁都要削弱他们势力的。

李淑随手抽出腰间佩剑,将他们递过来的引荐信劈为两半。

世家子弟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片刻后,一个胆大的人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天子敕命,长公主这是不尊天子了?”

李淑冷冷扫过众人,声音如同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我浴血奋战,几经生死,为的不是让旁人对我指手画脚。”

“这里是我的地方,在这里,只有我说了算。”

心中最后一片柔软,随着信纸落在地上而变得坚硬如铁。

恍惚间,李淑突然很怀念镇远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