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揉了揉眉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或许应该感谢灭谢家满门的长公主李淑。
李淑的宫变,让他免去了手刃亲人的罪孽。
恨吗?
他恨的从来不是李淑与程彦。
他恨的是机关算计的亲人,将母亲,将他一生葬送的亲人。
李斯年轻抚着程彦的发,温声道:“你做的事,离他们还差得远。”
“我怎会恨你?”
若世间都是程彦与长公主这般爱憎分明的性子,那么,似他这般的恶人,便会少上很多。
李斯年闭上眼,手指轻轻拍着程彦的背。
他的安抚并没有起任何效果,程彦仍在他怀中哭闹不休。
性子一上来,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让他第一次对女人的手指有了新的认知。
李斯年蹙眉看着程彦张牙舞爪的手,犹豫要不要寻个剪刀把她染着凤尾花的指甲给剪了。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斯年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忍冬。
到底是从罗生暗卫中选出来的人,这么快便料理了地宫里的刺客,一路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这里。
李斯年道:“你家翁主喝醉了酒。”
忍冬连忙上前,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将程彦打晕,然后轻手轻脚放在软塌上,回头对李斯年道:“我家翁主酒品不好,见笑了。”
“只是,我家翁主的酒量一向很好。”
忍冬抬眉看着李斯年。
她倒不是怀疑李斯年把程彦灌醉了行不轨之事。
李斯年那张清心寡欲的脸,就不是能对女人动手动脚的脸。
更何况,她家翁主醉酒后的模样,让身为暗卫的她都退避三舍,李斯年那瘦瘦弱弱的身板,根本经不起她家翁主的几巴掌。
她只是怀疑,李斯年灌醉程彦是为了套话。
她在程彦身边多年,太了解程彦了,程彦酒量虽然不错,可醉酒之后的状态,不说也罢,旁人问什么,她便说什么,毫无防备不说,还会认不清身旁说话的人。
且醒来后,对醉酒时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记得——紫苏百般嘱咐,说李斯年心怀鬼胎,让她提防李斯年,程彦醉酒这么好的机会,难保他不会问出了什么事。
忍冬面上是藏不住的防备,李斯年笑了笑,随手拿起程彦喝剩下的竹筒酒,递给忍冬,道:“梁州之地特有的竹筒酒,小翁主贪杯,多喝了几口。”
“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尝上一口试一下。”
酒香扑鼻,忍冬鼻翼动了动。
片刻后,忍冬道:“是我冒犯了。”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尝都不用尝,便知道竹筒酒与宫廷中的酒大不相同。
李斯年并非有意灌程彦。
只是有没有在程彦醉酒之后问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忍冬眉头紧锁,寸步不离睡梦中的程彦。
水下的世界没有日夜之分,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终于醒来,无意识地要着水。
忍冬连忙把烧好的水递到程彦嘴边。
程彦喝了几口水,精神慢慢恢复,见身边人是忍冬,不免有些意外,道:“怎么是你?”
忍冬是暗卫出身,伺候人不是她的强项,对于宿醉之后的人要喝水的事情,忍冬压根就想不起来。
程彦看看忍冬喂过来的水,再瞧瞧一旁煮好的醒酒汤,不禁问道:“是半夏来了?还是紫苏过来了?”
忍冬摇头道:“翁主的行踪是机密,只有我一人前来,这些东西,是李斯年让我准备的。”
程彦哦了一声。
也是,李斯年素来心细如发,安排忍冬做这些事情太符合他的性子了。
忍冬捧过来醒酒汤,程彦小口轻啜着。
醒酒汤入肚,程彦顿觉神清气爽,原本迷迷糊糊的思维此时也恢复了几分。
程彦喝汤的动作一顿,心中有些慌。
她穿来大夏朝十几年,醉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得益于身边有着大嘴巴李承瑛,让她知晓自己的酒品颇为不好,喝醉之后,跟个大傻子一般。
被李承瑛嘲笑之后,她便刻意留意自己的酒量,甚少喝酒了。
然而梁王宫的见闻实在超出她的想象,她委实开心,又觉得竹筒酒入口甘甜,没甚后劲,这才多喝了几口。
那曾想,竹筒酒的酒劲竟这般大,几口酒下肚,她便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再醒来,便是看忍冬忙前忙后照顾自己了。
想想自己被李承瑛无情嘲笑的酒品,程彦此时颇为忐忑,问忍冬道:“我喝醉之后......没做什么出格事吧?”
忍冬面上颇为复杂。
她该如何向程彦说,程彦把李斯年身上挠出了几道血印子,积冰色的衣裳上都染了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斯年遭遇了刺客。
忍冬有些说不口。
她越是这样,程彦越是担心。
在程彦再三追问下,忍冬只得道:“也没甚出格的时候,只是我进来的时候,翁主的指甲颇为厉害,伤了李斯年。”
程彦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挠了李斯年几下,没什么大碍,她好好赔罪一番,也就过去了。
程彦这般想着,让忍冬收拾她与李斯年找到的各种方子与兵书。
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梁王宫虽美,可也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再说了,她们下来这么长时间了,外面的人指不定该怎么担心呢,还是尽早回去为好。
忍冬收拾好了东西,叫上在隔壁休息的李斯年,准备一同回到地上。
程彦见李斯年脖颈处细细长长的伤痕,不免有些心虚,道:“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
李斯年淡淡笑着,道:“翁主多心了,小伤而已。”
程彦又说了一番好话,李斯年微笑点头,程彦见他面色如常,心下大安。
三人回到驿馆,见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紫苏年龄大些,做事素来稳妥,仍不曾慌乱,见程彦归来,眼圈不由得红了红,至于其他人,更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半夏拉着程彦左看右看,绿萝扯着程彦的手大哭出声,程彦好话说尽,才将众人的情绪安抚好。
梁州之行目的已经达到,程彦便启程回华京。
一路上,李斯年如来时一样,只与程彦聊些梁州的风土人情,并未谈及梁王宫程彦醉酒的事情。
时间久了,程彦便将醉酒的事情放下了——她一点也不担心李斯年趁她酒醉轻薄于她,李斯年那张性/冷/淡/性/无/能的脸,根本不会对她做什么。
就算是轻薄,也是她趁自己酒性大发轻薄李斯年,而不是李斯年轻薄她。
毕竟李斯年那张脸,实在惑人心。
程彦回到华京,已经是五月末。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有了天山牧场的良驹,李夜城如虎添翼,再加上新招募的胡人多是与他一样,渴望建功立业能在大夏拥有一方立足之地,个个悍勇不畏死,李夜城带领这群胡人,在边关屡立战功,北狄被打得抱头鼠窜,已经退出关外,夏军大胜,不日便将班师还朝。
程彦翻来覆去将战报看了好几遍,看完之后,不禁轻叹道:“兄长总算熬出头了。”
李斯年眉梢轻挑,道:“算一算时间,再过三五日,长公主的大军便该抵达华京了。”
程彦点头道:“不错。”
“兄长拿下天山牧场后,母亲便坐镇中军,甚少带队冲锋了,沙场拼搏之事,多是兄长在做。他在边塞吃了许多苦,等他回来了,我要好好补偿他。”
李斯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动,茶水在杯子里晃了晃。
“如何补偿?”
李斯年问道。
程彦笑着道:“带他吃好吃的,给他做新衣服,还有召集御医,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上了战场的人,哪有不受伤的?他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纵是受了伤,也不会与旁人说,只会自己熬着。”
说起李夜城,程彦的话多了许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李斯年想起李夜城临走之时身上的湛蓝色云锦衣服,眼睛眯了眯。
李斯年放下茶杯,岔开话题:“翁主的番薯可种下去了?”
程彦说李夜城的话被打断,但李斯年问的是番薯,她也不曾多想。
毕竟番薯是李斯年的功劳,关系到李斯年能不能恢复身份,李斯年问上几句,也颇为正常。
程彦道:“种了,咱们回来的第一天,我便种在红梅山庄了。”
李斯年颔首,又问:“那炼制精钢的方子与诸葛连弩的图,翁主可曾交代下去?”
“都交代下去了。”程彦笑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关系到粮食,关系到战事的事情,我一百个细心。”
程彦将李夜城的战报整齐叠好,继续道:“你只管放心,我已经写好了恢复你身份的折子,只等红薯长出来,精钢盔甲与诸葛连弩做出来,舅舅看到这些东西的作用,必不会为难你。”
“当然了,哪怕舅舅为难你,我也会为你想办法的。毕竟你帮我了这么多,若不是你,兄长不可能这么快便将北狄人赶跑的。”
程彦三句话离不开李夜城,李斯年好看的眉头微蹙,须臾之间,又舒展开来,眸光轻转,映着程彦身后的竹林萧萧。
李斯年给程彦续上一杯茶,轻笑着问道:“小翁主果然是信守承诺之人。”
程彦看着战报喝着茶,面前又是俊美无俦若谪仙的李斯年,只觉得生活不能更美好,笑着接道:“那当然了,承君一诺,百死无悔,我既说了要为你恢复身份,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做到的。”
李斯年轻轻一笑,眸光潋滟,道:“那小翁主在梁王宫说的话,可还算数?”
程彦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梁王宫?
她在梁王宫与李斯年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她要帮李斯年恢复身份,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程彦抬眉看李斯年。
李斯年目光悠悠,眸光含笑,如喝了十坛的桃花酿,无端将人的心醉了去。
——这个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恢复身份的事情。
想了半日,程彦终于想起,自己在梁王宫大醉的事情。
难不成,是她在醉后与李斯年说了什么?
想想自己奇差无比的酒品,程彦不免有些心虚,忙喝一杯茶压压惊,试探着问道:“呃,那日我说了什么?”
她的话刚出口,便见李斯年含笑的眼迅速暗淡下去,垂眸淡淡道:“无事,小翁主什么也不曾说。”
竹叶将日光剪得斑驳,李斯年脖颈处的伤痕尚未完全褪去,浅浅的一点红,更是让人想入非非。
程彦心口颤了颤,暗骂自己酒后不做人——李斯年如此,她没说甚么话、没做甚么事才是有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