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城转过身,眯眼冷声道:“好走狗总比养不熟的白眼狼要好。”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轮椅。
在李夜城眼里,他的确是那种程彦待他不错,他却反咬程彦一口的白眼狼。
可程彦待他真的好吗?
他一直觉得程彦是在利用他,利用他找番薯,利用他的聪明才智对抗世家,一朝他不顺着她的心意做事,立刻便将他一脚踢开。
就像现在一般。
亏他还想着她会主动找他和好。
可转念一想,程彦似乎的确待他不错的。
知道他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知道他是逆贼梁王之后,还是带着他看花灯,许他回梁州,甚至还认真思考过要不要放他自由,恢复他天家子孙的身份。
她待他,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只是利用。
她的一片赤诚与柔软,曾认真给过他的。
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既然待他如此,当不会计较他做的那些事情。
毕竟他做的那些事,并不全是坑她坑天家,他比她更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只需她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会与他和好,纵然抹不开面子,也会旁击侧敲向他服软。
他一直这般想着,直到今日遇到李夜城。
他忽而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
程彦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看到的是外界北狄压境,内朝世家林立,大夏的风雨飘摇,而不是天家素来薄凉寡恩。
她不会找他和好的,甚至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他困在三清殿,无事不得外出,她若不想见他,有的是法子。
她决定了的事情,他再冷嘲热讽李夜城也无用。
想明白这个道理,李斯年忽然便笑了。
在目前,在以后,李夜城在程彦心中的位置只比他重,不会比他轻。
有那么一瞬,李斯年很想改变这种局面。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以为程彦会给他的东西,穿在李夜城的身上招摇过市。
那个画面,碍眼极了。
寒风拂过,院子里枝头上的积雪扑簇簇落下,李夜城说完那句话,抬脚便走,并没有打算与李斯年长篇大论争执的意思。
李斯年轻笑一声,一句话,便让李夜城停下了脚步:“如今北境战事不利,北狄步步紧逼,这种情况下,长公主还不肯把天山牧场的事情告诉你们?”
李夜城转身,碧色瞳孔幽深,上下打量着李斯年。
长公主还朝时凌虚子曾找过长公主,甚至还告知了长公主克制北狄的法子,让长公主日后出征的时候用上——当然,这些都是市井流言,属于无稽之谈。若凌虚子这般神通广大,北狄这般好对付,大夏也不至于近百年来饱受北狄的侵扰了。
李夜城低声道:“你知道些什么?”
尽管是市井流言,他还是试一下。
战事继续拖下去,对夏军百害而无一利,更是会让阿彦心烦。
他不想看到阿彦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的阿彦,当是如耀眼太阳一般,光灿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李斯年笑了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推我去竹林。”
李夜城将一串祈福香囊挂在腰间,推着李斯年去竹林。
仙鹤在莲池起舞,舒展着双翅,见李斯年来了竹林,便冲李斯年唤了几声,振翅飞了过来。
李斯年轻抚着仙鹤鹤顶,漫不经心对李夜城道:“与北狄作战,主要依靠骑兵,大夏无好马,便天然占了劣势。”
“若想在战马上与北狄并驾齐驱,便要夺下天山牧场。”
李夜城皱眉道:“此事我知道。”
北狄更知道。
天山牧场周围是险峻高山,易守难攻,北狄为提防大夏夺取天山牧场,更是驻扎了重兵防守,长公主几次三番派兵试探,不仅无功而返,还折了很多兵力在里面。
次数多了,长公主便没再提对天山牧场用兵的事情了。
李夜城看了看李斯年,问道:“你有办法?”
他一直挺不能理解李斯年的自哀自怨的,他觉得李斯年在三清殿的日子并不差——他还是镇远侯的独子呢,可沾上了胡人血缘便是人人喊打,李斯年最起码有凌虚子护着,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寻常人能得凌虚子一两句指点,便能改变一生命运了。
偏李斯年的心思手段全部用在了坑害天家上面,把阿彦气得够呛。
想到这,李夜城狐疑地看着李斯年,有些怀疑李斯年话里的真假——阿彦那般聪明的人都被他算计了去,换成旁人,只怕会更惨。
李夜城道:“边关是苦寒之地,稍微不甚,便会葬送数万将士性命。”
“李斯年,你的话,想清楚了再说。”
谢家人坑害十万将士战死边关的事情,大夏经不起第二次了。
李夜城冷声道:“若你如谢元一般,我纵然身死,也要从地狱之中爬出来取你性命。”
李斯年轻笑,道:“放心,你们那些人,还不值得我浪费心机。”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做与不做,看你自己选择。”
前几日下了雪,竹林清幽,甚少有人来此,地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厚厚地堆在一起。
李斯年俯身捡起一根竹枝,在雪地上画着天山牧场的地形图。
“天山牧场虽易守难攻,又有北狄重兵把守,但并非铁桶一块,我曾研究过上古书籍与凌虚子给长公主的天山地图,又根据星象推衍天山地形,发现一个极其隐秘的小道。”
李斯年指着地图一角,道:“你带兵从这里走,再让长公主在外面佯攻,里应外合,必能拿下天山牧场。”
李夜城眼睛轻眯,怀疑李斯年是不是存心消遣他,冷声道:“这是一条河。”
“有毒,剧毒,且不会结冰,除非肋下生双翅,否则不可能从这里通过。”
李斯年道:“此河上古名唤洗星池,传闻贤臣蒙冤,天降大星坠入此河,此河才变得剧毒无比。”
李夜城眉头微动。
这些事情他还真不知道。
他幼年是在边关长大的,关于那条河的传说他听过不少,因为有剧毒,世人便唤做毒河,至于洗星池来历,却从未听说过。
李斯年的声音仍在继续:“洗星池只有在危燕冲月之日才会毒气消散,千里冰封。不过洗星池外面被浓雾笼罩,世人只其有毒,不敢善入,结冰之事才无人得知。”
“危宿值日凶也,去不去洗星池,你自己思量。”
李夜城剑眉紧锁,深深看着李斯年画下的地图。
李斯年瞧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富贵险中求,以你半夏半胡的身份,若无不世战功,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小翁主身后的侍卫罢了。”
“可小翁主,生平最不缺的,便是侍卫。”
李夜城手指微紧,斩钉截铁道:“我去!”
刀山火海也好,前途未卜也罢,他都愿为阿彦闯一闯。
李斯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镇远侯之子,有魄力。”
李夜城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问道:“你为何帮我?”
他不信李斯年有这么好的心,闲来无事指点他如何收复天山牧场。
李斯年此举,必有旁的原因。
李斯年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遗世独立。
“你还不值得我花心思,”李斯年道:“不过是前几日惹了小翁主的不喜,如今想描补一二罢了。”
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稍微遇到一点阳光,便想拼命抓住。
他承认,他有些眷恋程彦待他的丁点好。
李夜城目光骤冷,眸中杀机顿显。
李斯年浅笑挑眉,道:“怎么?想杀我?”
“你最好歇了这种心思,我所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
李夜城眼睛轻眯,片刻后,一撩衣摆,向凌虚子闭关的地方重重磕了三个头,冷声道:“此事我不谢你,只谢凌虚子培养了一个好徒弟。”
“只可惜,学了他一身本领,却没学会他的一身正气。”
磕完头,李夜城起身,拂去衣上雪花,转身大步离去。
李斯年轻笑:“愚不可及。”
身居高位者才能保持一身正气,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人,只能心术不正,满心算计。
........
李夜城回到程彦宫殿,向程彦辞行。
程彦送李夜城出城,发现李夜城骑的马是许裳送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夜城便把许裳送马时说的话告诉程彦。
程彦深深地看着李夜城。
她知道她这位兄长是位钢铁大直男,但没有想到竟然能直到这种程度。
程彦道:“哥,你若在边关立下战功,莫忘了给裳姐姐去信。”
李夜城点头道:“这是自然,这匹马是她送的,我的战功也有她一份。”
程彦:“.......”
行吧,知道写信总比啥也不懂强,感情总是慢慢培养的。
裳姐姐那般好,她这位兄长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程彦叹了口气,道:“多写几封。”
“我在清河郡的事情,裳姐姐时常跟我提起塞外风光,可惜她养在深闺,不能远行。你在信中细细描述那边的环境,也算解了她的一个心愿。”
李夜城满口应下。
程彦送走了李夜城,回到自己宫殿。
老黄门送来今日的奏折,程彦看了几本,便扔在案上。
边关战事不利,丞相杨奇文建议李泓恢复募兵制,以此增强夏军的战斗力。
程彦连骂几句老狐狸。
如今大夏的将士多是服兵役,从各个地方选拔出来的,轮流在边关驻守征战。
这种制度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能够支撑大夏军力调署运转,可十几年前谢元坑害十万将士战死边关,葬送大夏无数精英,直接导致大夏武将后继无人,世家越发权重,若是太平时期,这种事情还能慢慢处理,可现在北狄压境,战事胶着,大夏的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募兵制虽能解决这种问题,可募兵制增加国政税务,且对土地破坏严重,长此以往,只会让世家豪强越发坐大,不到万不得以,绝对不能实行募兵制。
之前不是没有心怀鬼胎的世家们提过募兵制,但都被李淑驳了回去,此时杨奇文重提募兵制,便是趁着李淑征战不利,有意落井下石,为自己家族谋利了。
程彦问老黄门:“舅舅态度如何?”
老黄门斟酌道:“陛下说,长公主不允募兵制,自有长公主的道理,可现在战事吃紧,杨丞相的话也颇为在理。”
“陛下拿不定主意,这才叫老奴把折子给翁主送过来,让翁主决断。”
“此事我知道了。”
程彦道:“先将这个折子放一放,等这月母亲的军报来了,再做定夺。”
老黄门点头称是,将杨奇文的折子压在最下面。
........
时光匆匆如流水,很快又到了除夕。
临到皇子祭祀先祖时,朝臣世家们格外紧张起来——李承瑛与李承瑾随长公主李淑出战北狄,太子李承璋被李泓废去,华京城只剩下几位年龄比较小的皇子,哪位皇子能在今年元日捧玉器行礼,便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
呼声最高的,毫无疑问是薛妃生的八皇子。
薛妃在生下八皇子没多久,便被封做了贵妃,吴皇后被废,如今是她统摄六宫。
太乐们奏响礼乐,重重帷幕后,朝臣们终于看到缓缓走来的人的身影。
竟然是安宁翁主程彦!
朝臣无不惊讶,片刻之后,又很快想通其中原因:长公主如今在关外浴血奋战,天子抬举长公主独女也是有的,只是不知程彦身后那人是谁。
这般想着,帷幕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怀中抱着八皇子,在小道童的推着缓缓前来。
往年都是凌虚子带领皇子们祭祀行礼,如今凌虚子闭关修行,李斯年的身份虽未公开,但众人也知道他是凌虚子最为出色的徒弟,由他代替凌虚子,倒也颇为正常。
朝臣们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大夫薛怀信。
天子如此,八皇子的位置便是定了一半了。
程彦不用去看下面朝臣们的脸色,也能猜到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关心他们心中所想,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八皇子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奶娃娃,现在正是爱哭爱闹的时候,刚才被人簇拥着抱过来的时候,还一直哭闹不休,可一到了李斯年怀里,便渐渐安定下来,不哭不闹没有一点声音。
想想李斯年毒杀人于无形的狠辣作风,再想想李斯年与舅舅之间的恩怨,程彦颇为担忧,频频向李斯年怀中的八皇子看去。
李斯年察觉到她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我没有毒杀幼子的爱好。”
程彦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罗十三给她的资料里,李斯年幼年在三清殿被世家子弟欺辱,未出三日,那个比李斯年大不了多少的世家子弟暴毙家中。
当然,还有人看李斯年生得好,想讨回去做自己的伴读,带出去也有面子。
这些人或死或疯,原因不明。
李斯年手上沾的幼儿的血,怕是比殿里立着的侍从都要多。
程彦没搭理李斯年。
程彦按部就班完成祭祀礼,回到偏殿休息。
李斯年刚被道童推出来,便被薛妃带人围住了。
薛妃抱着八皇子左看右看,见八皇子只是睡着了,忍不住笑道:“到底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任我们怎么哄也哄不好的皇儿,到了仙长怀里,便睡得这般香甜。”
李斯年淡淡道:“八皇子是有福之人。”
薛妃与李斯年说了一会儿话,便抱着八皇子离开。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面前。
他在三清殿出行不便,程彦又有意躲着他,自钧山观星台一别后,他便再也没见过程彦了。
程彦切断了所有与他的联系,他有些不习惯,慢慢开始明白,若不曾拥有,失去了也无妨,可若经历过阳光的温暖,便会明白黑暗是多么让人不可忍受。
尽管他曾经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李斯年抿了一口茶,曲拳轻咳道:“你无需烦忧杨家上书募兵制的事情。”
“快则二十日,慢则一月,总之在你生日之前,令你烦心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
程彦斜睥着李斯年,道:“你又做了什么?”
须臾之间,想起李夜城曾去过三清殿,瞬间便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李斯年,道:“你对我哥说什么了?”
李斯年看着面前如炸着一身尖刺刺猬的程彦,蹙眉眯眼道:“一个胡人之后,不值得我浪费心思。”
程彦冷笑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哥,我也求求你,千万别瞧上我哥,对我哥动心思。你那些阴谋诡计,还是用在祸国殃民的事情上吧。”
李斯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悠悠看向程彦,慢慢道:“祸国殃民?”
“的确值得我机关算计花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