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份,我前往奥克兰站参加比赛时膝盖再度开始水肿,那种感觉跟第一次做手术之后的感觉类似:有一点点不舒服,想尽力却力不从心,身体跟不上节奏,总之完全没有恢复到自己的竞技状态。
第一场比赛,我稀里哗啦地就输了,输完比赛,我心情很压抑,特别想做一件能够刺激自己、挑战自己的事情。
做什么好呢?我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我在新西兰挑战了大桥蹦极。
我一直就想做件超越自己极限的事情,但从来没能做到。现在奥克兰海港大桥(Auckland Bridge)蹦极台就在眼前,那就去蹦极吧。
奥克兰海港大桥上的蹦极台是全世界第一个建立在海港大桥上的蹦极跳台,有40米高,不过从远处看去,似乎也没有多高。我其实是有恐高症的,但在桥下看的时候也不觉得这有多么恐怖,便放心地去桥下的指定地点量体重、戴帽子,等到装备完毕,我们就排队从桥下走到桥上去。
上桥的路非常窄,栏杆又很低,海风极大,感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我们摇摇晃晃地走了将近15分钟,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托马斯不见了!我们这一拨总共有七个人,托马斯、体能教练、治疗师开始都跟着我,还有一个陌生的外国小男孩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但这时候托马斯不见了。我问他们:“托马斯人呢?”回答是:“他觉得头晕,回去了。”
上桥的路很窄,坡度很高,从金属台阶的间隙看得到桥下荡漾的海水,越往上走越觉得心惊肉跳,我紧紧抓着栏杆的手越来越凉,心里说:谁说要蹦极的?走到最后,只剩下我、治疗师和那个外国小男孩。治疗师是个南非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下了桥,速度非常快。我和小男孩互相看了看,小男孩脸色煞白:“我不跳了,我弃权我弃权。”
此刻我也百爪挠心,矛盾得厉害,既想感受一下刺激,又怕得直哆嗦,心想:我这是图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组委会安排的摄像机正在蹦极台对面对着我呢,我只好一步一步往前走。桥面上搭出去的跳台并不大,我那几步却走得腿都快抽筋了。我跟后面的人说:“千万别推我。”他说:“我没推你,你自己在走呢。”我就一步步地蹭到平台上去,再蹭回来一点点,害怕得都要疯了。
我一个人在平台上磨蹭了足有10分钟。最后横下心准备跳的时候,外国小男孩吓唬我说:“下面可有鲨鱼。”
我说:“有鲨鱼我就抱着鲨鱼一起上来。”
往下跳的那一刻,我觉得死亡一点也不可怕,比起这段等待的时间来简直算不得一回事。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为了我的网球成绩更好”,大叫了一声,就跳下去了。
刚跳下去那前3秒,我完全被恐惧抓住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无助,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离开我。我手里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直到落下去再弹上来的时候,我才不那么害怕了。原来蹦极是这种感觉啊,像飞一样。
再次落下去的失重感让我很难受,就像坐过山车时全速下坠的感觉。但弹了两次再被人拉上去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整个人生都释然了!不过如此嘛。连蹦极这么刺激的事我都做了,打个球算什么呢?
当站在桥上往下看的时候,我要死的心都有了,当我告诉自己“跳下去”的一刹那,那种无望的恐惧达到了巅峰状态。可真的跳下去才明白,其实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之前不愉快的比赛也顿时失去了重量。不就是网球嘛,打不好就打不好,还能怎么样呢?
那个对跳台望而却步的小男孩就没机会体会这么丰富的感觉了。以后他会后悔的,这么特殊的机会,就这样放弃了。
后来姜山说:“我一听那声叫就知道你在跳了,你叫什么啊,就跳呗。”
我顺口敷衍说:“叫一声是为了抒情。”姜山那天没上去蹦极,因为蹦极台规定一次最多只能上去七个人。他说40米太矮了,他要跳更高的。
离开新西兰后,我去打悉尼网球公开赛,我满心指望自己能尽快恢复到最佳竞技状态,但是,事与愿违,在悉尼站我的状态仍然不理想,比赛刚到第二轮,我就输给了意大利球员。
那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达到了顶峰。
我忘了是哪位哲人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源于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姜山说是王小波说的。啊,也许吧,请原谅,我不是很了解文学和哲学方面的知识。但我觉得这句话真的说得很好,很有道理。
走出悉尼的赛场时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挫败感和自责交织在一起,在我心中默默地发酵。我躲开了教练和姜山的视线,我找了个没人能看到我的地方独处。网球运动员随身都会背着拍套,我带着情绪,把拍套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去,把外套拉到头上,痛哭起来。
外套罩在头上带来的黑暗让我有了一点安全感,就像小孩子给自己找到个洞穴一样,我放心大胆地哭了又哭。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可在关键时刻就是赢不了比赛。如果输球的原因是对手太强大,自己一直被人家吃得死死的,倒也罢了。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败完全是因为不能把控自己的心理。有夺冠的实力,却不具备夺冠的心态,这才是我的致命伤!
我躲在外套下面泪如雨下。
就是那些无聊的想法让自己没能发挥出最佳水平!还有这条该死的腿!
刚做完手术的身体不给力,不管我多想赶紧康复,膝盖仍然会传达出不舒服的信号。那种别别扭扭的感觉在生活中还不至于特别碍事,在比赛中却会让我不断地分心。作为一名职业球员,当你迫切需要跳跃、奔跑、发力的时候,你的身体却以尖锐的疼痛告诉你它不想干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的身体背叛了你!
我一边哭一边害怕起来,都这么久了,腿伤到底能不能好?自己到底恢复到什么状态?还能继续打球吗?那么辛苦地复出,那么辛苦地康复,到了赛场上还是不能百分之百地发挥,我以后该怎么办?无奈、绝望、无助,千头万绪都在胸中盘旋,这种情绪被我按捺了很久,今天还是在输球的刺激下彻底爆发了。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控制不了!谁也赢不了!我连我自己心里的阴影都战胜不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鼻子一酸。
大概哭了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有人揭开了我头上的外套。
此时我的双眼已经变得红肿,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让我有些不适应,姜山无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不禁想逃开。
这种时候,就算他过来我也不愿意答理他。因为这是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我只想躲开全世界,最好谁也不要看到我。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任何人。
姜山也没有马上劝慰我,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我哭,等到我把情绪宣泄完,慢慢冷静下来,他才和我谈今天的比赛。
我非常直接地告诉姜山说我不想打了,我实在打不下去了,我付出这么多、投入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做了三次手术,每天这么辛苦地做康复是为了什么?我看不到任何收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那天情绪突然间特别低落,在赛场上也毫无斗志,完全没有想要赢球的欲望,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打完走人。我忽然间丧失了对网球的信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做这件事情了。
姜山一向很少鼓励我,那天我当着他的面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回,他也没有被我的眼泪打动,只是冷静地告诉我:沮丧是可以的,这证明你觉得你还可以做得更好,所以沮丧是对的。但你还是要继续下去。输球很正常,大家都知道你刚做了手术,这次比赛的输赢其实无关紧要。但你不能就这样放弃,这些人跟你一起奋斗,你又做手术又训练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打好球吗?打球肯定有输赢,只要努力就没有必要去沮丧,认真思考为什么失败就可以了。为什么会沮丧?因为你知道自己没有竭尽全力,你觉得自己应该赢,可是事实上你理智一点想想,你得承认别人今天做得很好,好到应该取胜的地步。不要认为自己努力了就可以战胜一切,那是理想化的结果。你只有承认对手比你好了,然后才能好好思考自己到底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才能继续战斗。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女孩了,不要轻言放弃。
听着他这些话,我心里百感交集,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但又有些怨他——他总像是在逼着我前进,尽管我在内心深处承认自己是需要这些推动力量的,我还是不愿意姜山这么说。
沮丧渐渐散去,几个月后,我迎来了人生第一个竞技状态的反弹。人真是有趣的动物。在今后的岁月里,我渐渐发现,每当我从低谷状态挣脱后,便会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就像蹦极一样,坠到底的时候就是开始绝地反弹的时候。我的状态总是起起落落,一直在失败和胜利间游走。我慢慢把握到了这种规律,面对失败,我开始变得更加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