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之前,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什么目标,盲目地随波逐流着,除了和姜山在一起这件事是我自己做主,其他的时候都是在顺应别人对我的期待。尤其是1999年到2002年第一次进国家队这段时间,我的状态很不好,因为我对自由的期待很高,但国家队的规矩非常多,大家都对教练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谁也没有反抗的举动,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当然,这并不是个人的原因,这应该是文化和体制的问题。
在大学的两年,我把自己的思想理顺了。我对网球的认识和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带着新的想法打球,感觉也是非常不同。
人真应该多读点书的,我读书不算多,但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慨。
刚复出打比赛的时候,人家顶多会说一句“这是李娜”,然后就闭嘴收声了。别的人听到,也只是说一句:“哦,她复出了啊。”其实你没那么重要。退役或者复出,对你自己而言都是特别重大的决定,但对外界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这让我感觉很轻松,我对自己说,不要有太多压力,你没那么多观众,尽力就好。
复出后的首场赛事,是一个25000的ITF(国际网联),是个小比赛。
时隔两年后回到这个圈子里,看什么都熟悉,又觉得什么都陌生。那时我们打ITF比赛的场地在玉蜓桥,四五块球场挨在一起,出了球场后有两间玻璃室可以用来休息、看比赛,楼上也可以看。那个场地没有更衣室,活动之后要拿着衣服去卫生间换,然后等待比赛开始。
相比而言,WTA比赛场地条件要好一点。休息室一般都很大,至少能容纳100人。更衣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号码柜。大会组委会有治疗师,你可以请他们帮你做理疗。女球员的治疗师一般都是男性,很多人的治疗师是自己指定的,熟悉的治疗师会比较了解你的身体状况,做治疗时会帮你留意。
更衣室一般只有运动员才可以进。这个圈子里的运动员大家大多都认识,如果第二天会是场上的对手,关系好的朋友头一天会在更衣室打个招呼:“明天一起打比赛。”有时候打比赛前你可能完全不了解你的对手——像现在新人出来的很多,这些新人我完全不了解,比赛前几天我就会去网上查资料,记下对手的特点。赛前你也可以在更衣室观察一下自己的对手,很多优秀的球员都非常有性格。比如莎拉波娃的气场就非常强悍,那种先声夺人的傲慢气势有时真的可以把对手镇住,等到后来对她比较熟悉了,才发现她的傲慢并不针对任何人,她就是这样的脾气。
刚复出的我没有积分,要从资格赛开始打。姜山一直陪着我,我们俩第一天去训练的时候,我在更衣室看到了赛会1号种子,当时那个女孩子的世界排名是180。我记得那个女孩子好像是葡萄牙人,比我年轻一点。我忍不住跟姜山说了些“这人怎么排名这么高”,“看起来蛮厉害呀”之类的话。姜山什么也没说,坐在一边看人家训练,看完之后回来,很笃定地告诉我“(她)跟你不是一个档次的”。
我说:“怎么可能?”
那个时候退役了两年再回来,对新形势缺乏了解,180在我心里已经是很高的排名了。我很容易不自信,特别是刚复出的那个时候,看到很多年轻的新人,湖北队也有和我熟悉的小队员跟我说,那个谁谁谁打得怎么好怎么好。我脱离了这个圈子两年,对目前国内总体水平不是很了解,也不确定自己现在大概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心里也觉得没谱。不过那时我对自己的心态倒是很宽容,心想尽力而为就好,能打成什么样子就打成什么样子好了。
正赛之前的预赛我一共打了三场,三场都异乎寻常地顺利。就在这个时候,又有状况发生了。
我是个不善于给自己解压的人,前三场预赛很顺利,是因为这时对自己没什么要求,心里没底,也没有很强的获胜的欲望,只当是在训练场上练兵。等到打入正赛时,忽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很想赢,而且必须赢。这就像猴子去摘桃子,开始只是摘一个吃着玩,后来就觉得这棵树都是我的。这股心气堵在胸口,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暗示。预赛最后一场我背上受了一点小伤,对我们职业运动员来说,这点小伤本来不算什么,可是当时急火攻心,这一口气堵在胸间,就像岔气似的,整个背部都疼得很厉害,眼看正选比赛就要开始了,我只觉得背上像有重锤在猛敲,疼得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气血不顺,又带起了内分泌失调的旧病,我只好赶紧去找北京队的大夫。
女孩子都知道内分泌不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那种酸胀沉闷,再加上背上的痛感,让我对自己的竞技状态充满忧虑。正选第一轮当天,我一直觉得恶心,害得大夫跟着我忙前忙后。我们到场地上以后,裁判长一直不停地往我这边看,他以为我肯定要弃权了,连弃权的单子都替我填好了。
我告诉他,我不弃权,还能打。
结果那一场打得还不错。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能是随着比赛的顺利进展,心结渐渐打开了,思想包袱也放下来了。这次发病算是急性的,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我进入前四的时候,背上的痛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姜山一直陪着我打进前四,然后他请的假就用完了,必须回武汉上课。这时我对自己和对手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心态又回到了预选赛时的放松状态。进前四之后,我遇到了来自葡萄牙的1号种子,就是姜山断言和我“不是一个档次”的那个女孩子。
那场比赛我赢得比较轻松。打完之后我给姜山打电话:“我赢了,直落两盘,6∶4、6∶0。”
他很平静地说:“哦,6∶4、6∶0赢了,行,知道了。”
姜山的话,我不是都信。我们之间会经常开玩笑,要看他说话的场合我才能分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之前我一直觉得他说1号种子跟我“不是一个档次”的话是安慰我的,不能当真。直到打完决赛,我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复出首战告捷对我恢复心态很有帮助,接下来还有一连串四个比赛。这四站比赛是紧挨着的,第一个比赛在北京,第二个在通辽,第三个在乌兰浩特,第四个又回到北京。我在参加第一个在北京的比赛时,连三场预赛在内,一共打了八场球。按照比赛惯例,当时还没有世界排名的我在后三个比赛中还应该继续从预赛开始打。可是,因为我第一个比赛就拿了冠军,根据ITF的规定,我得到了一张通行证,后面一个比赛也可以直接从正选开始打了。第二场在通辽的比赛,又拿了个冠军。
这其间还有不少有趣的小插曲。前两场比赛都是硬地,第三场比赛,主办方在发给参赛选手的传真上说是红土地,但大家去了一看,发现就是灰色的沙地。这让许多外国运动员非常生气,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他们的领队就去找裁判长开会要求换场地,不换的话就退出比赛。他们还找到了我,劝我一起罢赛。在他们看来,你李娜在前两个比赛都拿到了冠军,又是中国本土选手,你应该很有发言权啊。其实我此刻的位置比谁都尴尬。我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什么话到了我这里,有理也像没理似的,我们国家的传统又是“不要给上面找麻烦”。我非常难堪,只好告诉人家我得训练,这件事最好还是你们出面解决。
除了用灰色沙地代替的“红土地”让外国球员感到失望,落后的酒店设施也让他们头痛不已。当地的酒店不能刷信用卡,喝杯咖啡都得付现金,服务员们盯着球员追账,这让出行习惯使用信用卡的外国球员觉得非常不可理喻。再加上乌兰浩特的风很大,室外的沙地球场动辄漫天黄沙,训练和比赛都很难进行。我们问酒店的服务员,你们这里一年刮几次风,服务员回答很妙:“一年刮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意思是说这里刮一次风怕是得半年才能停,两次风刮完,正好这一年也就过完了。大家听了都大笑。
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许多选手要么退赛,要么勉为其难地参赛而不尽力,主办方也看出这么下去选手都得跑光,只得重新找了一个室内的硬地赛场作为比赛场地。
让我很感动的是在第三场比赛开始前,我的教练对我说:“李娜,你最近连打了两个比赛,太辛苦了,第四个比赛比前面三场规模都大,你在这站调整一下吧。”
所谓的调整就是去草原上玩一天。我们一行人包括领队、教练、队医,还有两个湖北队的年轻队员,都骑马去了乌兰浩特附近的一个草原。我不会骑马,在马背上颠了一天,觉得自己快要被颠死了。但草原上的风光确实很美,虽然颠了一点儿,还真有放松的感觉。
这个草原距离我们的驻地大约有一个小时的“马程”。当地人非常热情,我们在蒙古包里欣赏了传统的蒙古族舞蹈,又出来骑马、射箭,玩得非常畅快。晚上人家招待我们吃烤全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整只的羊被全须全尾地端上来,连羊头都直挺挺戳在那里,我被吓了一跳。主人热情似火,一个劲儿招呼我们多吃,又端出马奶酒招待我们。马奶酒有点腥味,我不太喝得惯,但我觉得这是别人的好意,我们最起码得尝试一下。
过了一会儿,蒙古包里进来好多当地人,带着大家唱歌跳舞,还有人给我讲蒙古族的历史,歌颂他们英勇的祖先成吉思汗。等到从草原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我那天很开心,很兴奋,唱得也很多。我还记得走出蒙古包时,看到天地之间一片空旷,一望无际的草原望不到边,满天明亮的星星低低地垂在天幕上,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那时我忽然清醒了一瞬,心想,几场比赛的胜负又算得了什么呢,它们绝不会成为我前行道路上的障碍。
就这样,我很放松地打完了后两场比赛。四站比赛下来,我拿了四个冠军。媒体称“李娜强势复出”,其实这么说有点夸张了。一连串拿到四站冠军并不难,因为有不少选手退赛。有些虽然没退赛,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比赛时也没有倾尽全力。
但这四个冠军让我建立起了对自己的信心,这是最重要的。
这四站比赛打完不到一个月,我就有世界排名了,大概是在182名上下浮动。现在我又开始犹豫了,是继续读书,还是回到以前曾经熟悉的球场。因为之前复出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帮湖北省队打全运会,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比赛成绩非常不错,一方面我还是渴望完成四年大学学业,让我曾经浮躁的心可以平静下来,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另一方面又感觉职业的前景非常可观,应该能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