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座优雅的城市。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时尚之都。塞纳河蜿蜒穿过,给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诗意的味道。
每年的5和6月是巴黎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鲜花盛开。蓝天白云映照下的罗兰·加洛斯球场显得格外漂亮。这座位于巴黎西部蒙特高地的球场,是以颇具传奇色彩的法兰西民族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捐躯的飞行员罗兰·加洛斯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所有网球运动员和网球迷心目中的圣地,是最具代表性的红土赛场。
红土场是最早的网球比赛场地之一。现在的红土场地虽然不再是以前的自然地,而是用了六层不同的材料铺设而成,但球场的特性没有改变。它的弹性高于硬地和草地赛场,球会弹起很高,而且旋转很强,从而使比赛的节奏显得慢一些,所以有人称红土场为“慢场”。在这种“慢场”上,由于球速较慢,球员在跑动中特别是在急停急回时会有很大的滑动余地,这就对球员的体能及奔跑和移动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红土场拿冠军最难,因为不仅需要全面的技术,还需要超强的体能、足够的耐心和顽强的意志。
1989年的法国网球公开赛,十七岁的华裔选手张德培力挫多位名将,成为法网历史上最年轻的单打冠军,也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裔选手。
2011年,我以6号种子的身份出征法网。说实话,对这次比赛,我本来并没有寄予太多期望。我不擅长打红土场地,我更喜欢硬地,平时训练和比赛的场地也以硬地为主,法网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没有进入过八强的大满贯赛事。在法网开赛前,当地记者对我进行了一次一对一的访谈,记者问我:“如果拿到法网冠军,你会有什么感觉?”我说我会感到不可思议,我坚信自己可以拿到四大公开赛冠军,但法网可能是最后那个。
在苏珊·朗格伦球场的红土地上展开的战役对我来说并不轻松,我需要时间来慢慢适应红土赛场,前两轮比赛都打得很辛苦。
每当感到情绪波动的时候,我会看看自己团队的包厢,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重新给我信心。
整个法网比赛,姜山一共离场过三次。
第一次是首轮对捷克的斯特伊科娃。我原本以为这场比赛可以轻易拿下的,我在今年年初澳网第三轮跟斯特伊科娃打过,当时赢得很轻松。
没想到短短三个多月后,她忽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打起球来如有神助。我们交手多次,对彼此的性格多少有点了解,我记忆中的斯特伊科娃是个上场后状态容易起伏的姑娘,但那天她没有受到情绪的干扰,状态极其稳定,而且似乎什么球都能防回来。虽然我后发制人以6∶3拿下了第一盘,但第二盘始终险象环生,5∶2大局在握后,我忽然连丢两个发球局,被对手追平。姜山就是这个时候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离开了场地。
姜山不在跟前,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这一局我赢了。但是在接下来的抢七局里,有两个赛点,我没有把握住,结果被对手连得4分逆转,最后输掉了这一盘。
输球后,我特别懊恼,感觉自己在场地上不停地奔跑,又傻又狼狈。
等到第三盘刚开始时,感觉已经累到不行,腿都跑不动了。我往场边一看,刚好瞄到姜山在场下一脸特别无奈的表情。我心里的火腾一下就上来了:我在场上这么拼,这么努力,不管比分如何,你总得有一点肢体语言,多给我点鼓励吧!
网球场上,运动员是不可以和教练交流的。我有时打着打着靠近了姜山所在的包厢,才会吼两句,这也是我调节自己心态的一个方法。每个人的习惯不一样。我打球不太爱喊。像莎拉波娃、阿扎伦卡那种高分贝的叫喊,据说是一种调节呼吸、释放压力的途径。
法网女子比赛采取三盘两胜淘汰制。等到终于赢得第三盘比赛时,我已经累得浑身瘫软,心里说:终于可以结束了。
没想到,第一轮比赛就打得如此辛苦。
第二轮的对手埃斯皮诺萨是张新面孔,她是西班牙人,在首轮曾逆转过红土能力不俗的维斯尼娜。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对手,我对她完全一无所知。赛前我也问了不少其他选手,想得到些关于埃斯皮诺萨的信息,结果却一无所获。那场比赛的开头很艰难,对手拥有很好的正手,击球力量非常重,是位很难对付的选手。
我连续两盘开局都以0∶3落后。姜山又提前离场了,所以他没有看到我转败为胜的那几分。后来他回到了赛场,还让我深呼吸、放松。
我在球场上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对我发号施令。要知道,看球的人和打球的人感觉并不完全一样。你在场上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们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姜山的好意也被我理解为他是在表达“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会这样?你应该怎么怎么样”的意思,这分明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我立刻火冒三丈,心想:你还是出去算了!后来我冲他吼了几句“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他才不说了。
说来也怪,跟他吼完,立刻就觉得神清气爽,压力缓解了,状态回来了。这一局我又打赢了。
似乎上天有意在考验我,从第四轮起,我开始频繁遭遇夺冠热门选手。在第四轮,我遇到了科维托娃,这位本届赛会的9号种子月初刚刚在马德里公开赛的半决赛中赢过我。我记得她势大力沉的发球,几乎每个发球速度都在每小时180公里以上。
她的发球局我根本破不了,我的发球局稍有不慎,就被她破了。我以2∶6的比分迅速地丢掉了第一局。
最后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的发球都接过去,尽量让她接下来的发球没那么自在。
当我开始注重接发球这一环节时,对手的发球果然不再那么致命。我反扳一盘,把比赛拖入决胜盘。
第三盘第一个发球局就遭遇破发,让我又一次处境艰难。当时姜山也受不了那么揪心的场面,提前离开了球场。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想到可以在0∶3之后追回来,我只是一直告诉自己:“毕竟我只是被破了一个发球局,只要我也能破她一个,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线,然后我就还有机会。”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连赢三局追平比分。为了给自己鼓劲,在第六局40∶40时,我还对自己大喊:“加油李娜!”那句为自己喊的加油就像吹响了胜利的号角,随后我开始大爆发,连拿六局实现了大逆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就是因为姜山离开了赛场我才能连赢六局吧。
我跟姜山开玩笑说:“干脆你以后多离场几次吧。你一走我就赢哦!”
姜山比别人更了解我的感受,我也了解他。我知道他不会将我在场上的几句吼叫当回事,因为那本质上就是我自我放松、解压的方式。当你看到本来一度大比分领先的比赛,忽然在很轻松的情况下被对手扳回来时,你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无力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需要交流,需要沟通和帮助。但根据网球比赛的规则,当比赛开始后,选手是被禁止和任何人交谈的。网球就是一项必须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的项目。
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你不能体会那种和队友并肩作战的归属感。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你,所以当你陷入泥沼后,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独自爬行;你努力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不断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与内心深处的自我辩论,试图寻找能破解对手发球的方法。当然,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甚至不能和对手有身体上的接触。属于你的领域,就是这几条白线中的几个小格子、球拍,还有你孤独而烦躁的身影。
那种挥之不去、无所不在的孤独和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让人欲疯欲狂。
当对手的进攻如同暴风雨一样猛烈,而你自己与自己的辩论激烈而又得不到答案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迁怒于自己。很多网球运动员用古怪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宣泄内心压力的方式:摔拍子、尖叫,或是怒斥离你最近的裁判。
我的宣泄方式就是吼姜山。他在场上会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温柔,他谅解我所有粗鲁而孩子气的举动。事后,我也无须解释、无须道歉。因为,我的一切他全懂。
也有朋友跟他开玩笑,说他是我的“出气筒”,还问他会不会生气。他很坦然地说:“不会啊!因为我也打球,我完全了解她当时的感受。比赛不利的时候她会感到很无助。无助、孤独又在亲人的注视下会更觉得紧张。这是一种所有人都容易有的心理,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所有球员在这种时候看到对自己爱莫能助又寄予厚望的父母、孩子、朋友、赞助商、教练,任何跟自己有关系的人,都特别紧张。她这种紧张投射到我身上,她看我就觉得我也在紧张,巴不得让这些亲人都赶快离场。她那样并不是针对我,只是因为我比谁都合适。她知道我能理解她,她知道我不会怪她。其实一切情绪都源自于场上的人。如果她不是处于那种极度紧张的情况,我就算在场边摆瓶酒,喝酒、聊天、唱卡拉OK都不会影响到她。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就起身出去。出去之后她紧张的心态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因为网球是对抗性项目,每个人在比赛过程中心态都会有起伏。在你高兴、一帆风顺的时候,你巴不得很多人在那里看,希望大家看到你的好。人都希望把自己好的一面表露出来,把自己的灰暗藏起来。场面处于下风时,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看到这一切。只不过她表露出来是这样。每个人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心理层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而且有时候如果这一段时间一直不顺,你可能希望会有点什么事来改变一下现在的情形,破一下这种情势,比如像篮球比赛里,教练会适时叫暂停。”
朋友问他出去之后会不会担心我,会不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比赛直播。他说:“我出去后当然会很担心,但出去了就不会再找大屏幕或者电视什么的看她的比赛了。不是不敢看,而是觉得她有能力扭转局面。这种情况出现很多次了,她不是十几岁的人。我感觉她自己能够控制得住。我相信她,我知道她特别棒、她没问题。”
每一句都是我心里想说的话。知我者姜山也。有一位记者曾经恭维我说:“幸亏中国网球有李娜。”我心里悄悄地说:“你说的不全对,幸亏李娜有姜山。”
打到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我开始感觉自己已经慢慢与红土地建立起了某种默契。我开始更快地进入状态,而姜山也不必再为了让我发挥出正常水平而躲出场外了。
八强遭遇的阿扎伦卡是赛会的4号种子。阿扎确实是个极其优秀的球员,除了强大的发球,阿扎伦卡还喜欢用吼叫来为自己打气,每打完一个球,她都会发出“咻”的尖叫,声震全场。
很多球员都喜欢用叫声为自己助威。这或许是西方人性格奔放的表现。我一向不大好意思叫,当我需要宣泄情绪的时候,我多半会找出在包厢端坐的姜山,冲他劈头盖脸地怒吼一顿。
和阿扎伦卡的比赛开局很谨慎,我们都小心地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局。一直到第十局时,比分仍然是5∶5平;但在第十一局中,我用一个漂亮的反手拿下了这一局,以6∶5领先。阿扎显然有些紧张,她没能保住自己接下来的发球局。我以7∶5赢得首盘。
年轻的阿扎伦卡同样属于心理上波动较大的选手,第二盘里她仍然表现得很顽强,甚至两度挽救赛点,但这难不倒我。我越打越有信心,我知道这场比赛属于我,红土地似乎在庇护我。我的每一次出击、回转都异常得心应手,我好像又回到了儿时练球的球场上,灼热的灰砂在正午的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芒,薄薄的“回力”球鞋鞋底被沙子烧得滚烫。
我赢了第二盘!直落两盘!我战胜了阿扎!
姜山似乎与我心有灵犀,他没有再离场“避难”,而是笑眯眯地坐在包厢里看完了整场比赛。
终于打到了半决赛,我的对手是莎拉波娃。我们之前交手过很多次,这次比赛对我而言,只是和老对手的又一次相遇,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记者们闻风而动,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他们将我团团围住,问我:“马上要对战莎娃了,你的感觉如何?”
让他们激动成这样的原因只有一个:莎拉波娃的现任教练正是我之前的教练——瑞典人托马斯。
我不禁怀疑:记者们内心深处最爱的球员是否必须像泰森一样强悍,如果我也把对手的耳朵咬下来,他们会不会更加喜欢我?
尽管只是半决赛,但媒体们已经提前替我们为此次比赛定了性:“复仇之战”!他们就是这么称呼2011年法网女单半决赛的,真的,就因为莎娃雇用了我以前的教练。
我在不止一家报纸上看到了“李娜报夺师之仇”的标题。
我觉得有点好笑。
必须承认托马斯的执教对莎娃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一向不擅长红土的莎娃这一次在红土上表现得很棒。以往,像所有习惯了硬地2比赛的选手一样,莎娃的强大到了红土赛场会略打折扣。这个富有幽默感的姑娘曾经自嘲“一到红土就像母牛在滑冰”。但这一次非同以往。在之前她以6∶0、6∶3轻松战胜德国的佩特科维奇。托马斯帮助莎娃找到了更好的发球方式,她可以轻松地发出高难度的球而不必担心肩上的旧伤。
这当然使得战功赫赫的莎娃更加威力大增、如虎添翼。
所有的人都知道,莎娃对这个法网冠军有多么渴望。如果夺冠她不但首获法网冠军,还将集四大满贯冠军于一身,就是传说中的“全满贯”。许多媒体都认为,莎娃将是本届法网冠军最有力的争夺者。
我们之前曾交手过七次,其中五次莎娃都获胜了。加上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的托马斯也在莎娃的阵营中,大家似乎都为我捏了一把汗。我告诉记者:我对自己信心很足,姜山也是。不管教练作多么周密的战略部署,真到赛场上后,短兵相接的还是球员,我相信自己的临场反应能力。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次法网我能进入半决赛。一方面,我告诉自己:你已经表现得比以往都好了,这是法网上你表现最棒的一次,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全力享受这场比赛。另一方面,我身体里那个好战的“李娜”蠢蠢欲动,点燃熊熊的烈火。我像久旱的土地渴望从天而降的甘霖一样,前所未有地渴望一场胜利!
在这个赛场上,同为“龙的传人”的网坛前辈张德培在这里创造了奇迹。同样的幸运女神会眷顾我吗?
第一盘,我以6:4获胜。
莎拉波娃在第二盘比赛中全力反击,她在第一局中一连拿到了3个破发点,顺利地拿下第一局,但我竭尽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局,将比分追到了4∶4平。
在关键的第十二局里,莎娃有些丧失信心,她出现了两次双发失误,我最终以7∶5拿下了第二盘。这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比赛,但我最终还是赢了。和阿扎伦卡一样,莎娃也喜欢为自己呐喊助威,不过和阿扎伦卡的比赛已经让我适应了尖叫声,况且,我也有自己的独门暗器:我可以去吼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