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的故事框架十分甜蜜,由小男孩小女孩领衔,有神仙,有宝物,有探险,还有会说话的鸟兽什物云云,但内容却有多处大概并不好划归普遍级之处,其中还有一场精心筹划的谋杀案,呃,谋杀未遂案,由奸巧的猫提莱帝主导,对象正是它的两名小主人,谋杀的执行现场就在第三幕第二景的“森林里”。
提莱帝猫的叛变和冷血谋杀理由很明白且堪称堂皇——只因为贝俐伦神仙居然笨得一开始就对所有被释放的灵魂开诚布公:“所有陪着这两个孩子的,到旅行终了时都会死去。”所以提莱帝处心积虑要破坏这趟捕鸟之旅,甚至谋杀,这大概只能算自卫杀人吧。
对这个死亡的提前揭示,当然引起恐慌,其中猫和狗反应恰在两极,狗是视死如归的忠仆,只要能陪着小主人、和他们说话就此生足矣;猫则是救死不暇的自主灵魂,用尽一切手段想存活下去。
不从童话的观点、不顾虑父母亲讲青鸟故事该如何解释给自家小孩听的麻烦来看,森林那一场谋杀戏实在是《青鸟》一剧中最活神活现的部分。提莱帝猫不费什么口舌,只简单举出事实就说动了森林里所有饱受人类迫害杀戮的动植物,这些可怜且愤怒的灵魂,决定对两个人类小孩来一场纽伦堡大审,并有罪定谳处以极刑。
其中,橡树是“你父亲曾经给我们造成很大的伤害。单是我们这一家子,你父亲就杀害了我六百个儿子,四百七十五个叔婶,一千二百个表兄弟姊妹,三百八十个媳妇,还有一万两千个孩子”;羊是“你们只不过是吃了我的弟弟,两个姊妹,三个叔舅,还有婶婶、祖父、祖母……等等”;甚至就连忠心奋战救主的狗也一样有类似的创痛纪录,这是通过狼嘴里讲出来的:“逗孩子的父亲淹死了你七只小狗!”
这里,梅特林克有批判或人类负咎反省的意思吗?应该没有。从戏剧书写的技术性观点来看,森林里动植物的集体叛变,只是探险故事中必要安排的典型危难、考验,一场制造高潮的惊悚意外;而就梅特林克本人的思维观点来看,诸如此类我们今天多少会谦卑视之为人类恶行的残酷之事,他也都看到了,但并不以为意,甚至还视之为这是人类生存且通往永恒幸福之路必要之事,在《青鸟》剧中,借由不同角色之口反复讲的一段话,便是青鸟不能落入人类手中,否则人类便掌握了所有的秘密,人类便宰制了一切,除了人类自身,“我们便都完了”——青鸟代表的甜美幸福,其实隐伏了对抗、牺牲和权力,但无损于它的甜美幸福。或者我们该说,很多残酷不仁之事,人一向是有办法把它们说得甜美幸福的。
我们若依人类思维的系谱学来看,梅特林克基本上可算是柏拉图一派的乌托邦主义者,有着宗教性的、神秘主义的集权味道,这种集权倾向不是旗帜鲜明的正面主张,而是某种“副产品”,是人对单一的、终极的至善至福一种过度追索、过度眷恋所不得不召唤出来的。我们知道,梅特林克本人同时是个业余但专注的昆虫研究者,他观察蜜蜂、白蚁和蚂蚁,若有所思所得,且都写成书,其中他最推崇的是蜜蜂的“社会”。梅特林克以为,蜜蜂的活动并非偶发或紊乱无组织的,而是由一种不可见的更高智慧力量所掌控,梅特林克称此为“蜂巢的灵魂”,由蜂后的意识体现出来,梅特林克大剌剌写道:“蜂的本性是群众生命体。在蜂群中,个体是不重要的,个体的生命只是对永恒的群体的一点贡献而已。”“蜂群社会几近是完美的,却也是残酷无情的。个体完全牺牲奉献,而群体则奉献给抽象的永恒未来。”
梅特林克甚至还下这样的结论:“假如外星球的智者询问什么是地球上生命哲理的最佳典范,那当然就是蜂巢无疑。”——从人类的斑斑历史经验来验证,这当然是相当可怕的一种主张(三十年前台湾的统治者也动辄要我们学习蜜蜂当蜜蜂),然而主张无罪,而且更好的是,整整活了八十七年之久的梅特林克始终是冥想式的诗人,并没要回身在他弃绝的现实世界认真实践他的主张,否则遭到浩劫的就不仅仅是橡树、羊和七只初生的小狗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