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和伊甸园不共容的单只有自由一项吗?遗憾的是,大概不只这样——这里,不管纯属命名巧合或真是了不起的洞见,我们应当注意那株闯祸之树的正式学名,它叫分别善恶之树。
没有错,就跟自由主义大师以赛亚·伯林说的一样,所有有关道德、价值、信念的概念和用词都没容身之地,都得一并取消。当然,以赛亚·伯林指的原是宿命论的历史解释,而完美比任何宿命论更彻底,它还得进一步消灭时间,消灭一切变动,理由很简单,因为没有比完美更完美这种事,因此所有的变动都意味着完美的破毁,这就是“醉汉走路理论”的道理——所谓的“醉汉走路理论”,是假设一名步履踉跄的醉汉,走在一边是高墙、一边是水沟的窄窄人行道上,其可预见的结果是,这名醉汉在一定时间内必然以掉落水沟作为收场(如果他每一步的偏斜程度和行走速率固定,我们还能算出掉水沟的时间),因为往高墙的偏斜被阻挡无法逾越,他于是只能往水沟方向走,在这里,完美正是这面挡路的墙,变动很快就会狼狈落进名为堕落的水沟里去。
在完美的大肆收拾之下,它所统治的世界所剩的东西于是很少很少了——我们来回想一下,号称永恒乐土的伊甸园究竟是何种景观?不就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在某个宛如六福村野生动物园的园子里无事可做地“活着”吗?他们甚至没性爱(如果我们参照一下《美丽新世界》书中赫胥黎对此事看法的话),天真未凿,意思接近两个会跳会跑的植物人。
这也正是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所问并试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所有有关天国的想像,不论是在此生的还是未来的都奇怪得索然无味”?为什么“天国和所有失色的乌托邦甚至像涅槃一样,是空白一片——或者是加了一点彩色粉笔,加了几件塑胶玩具”?答案就这么简单,完美是空前洁癖的动物,它只允许自己和完美的事物相处(谁能列举一下,可称之为完美的事物一共有哪些?);而完美又是空前顽固的动物,它还阻绝所有的可能变动,总而言之,完美其实是一种完成,是一种结束,因此它只剩一个静止的画面,或说“一层”静止的画面,过程不存在了,所有只生存在过程中的事物也就一并不存在了。
因此,把完美说成就是毁灭的同义词可能太过分,尽管意义老实说相去不远,它在形象上比较像沉睡,如热力学第二法则所预想的终结世界那般,热量完全均匀分布,万物平等,不再有事发生的永恒沉睡状态:或更精准地,和社会学者达兰道夫说的:“乌托邦跟坟场的不同之处,是乌托邦中偶尔还有一些事情发生……在乌托邦社会中所发生的一切过程都遵循着反复的模式,是在整体的设计之内发生,同时也是整体设计的一部分……虽然这种社会的某些部分依照预定的、可计算的方式运行,乌托邦的整体却永远留在不动状态之中。”
这里,我们便不能不说,宗教者真的是比较理解乌托邦真正本质的人,天国的事他们想得比较久,也偷偷试过比较有经验(比方说圣奥古斯丁的《天主之城》一书就是这种企图),他们普遍的结论是,天国只能在末日才出现,只在尘世结束、时间中止那一刻才降临,而且降临那一刻样子非常恐怖,日月无光海水沸腾,就像《圣经》中最可怕的篇章《启示录》描绘的那副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