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所有的乌托邦版本皆因应着特殊现实苦难而生,而很长一段时日,乌托邦并不召唤现实对抗,更遑论革命(无怪乎一心革命的日后大乌托邦者马克思要划清界限,批判不遗余力),它最多只到讽喻的地步,如莫尔这部意有所指、基本上只是有限目标的《乌托邦》一书;要不就是以弃绝和遁逃为基调的另起炉灶方式,这一处现实,这一块土地已被污染毁坏得太厉害了、没救了,让我们打包离开重新找一方干净的土地吧,柏拉图的做法就是这样,中国的桃花源较被动较属受迫,但也是这么回事;还有干脆连现实行动都免了,把和现实世界联系的感官尽可能关闭起来,让“自我感觉良好”,大国就降临了(如斯多葛版本),或至少把短暂人生的忍耐当成对永恒的有效投资,到时候你看着好了,不管是香花自天而降,或天使列队吹号欢迎,所有“不可思议”(佛教乌托邦版本最爱用的无限概念之辞)的好事就在生命末端等你。以区区不满百年的有限投入,赚取亿万年无垠幸福的产出,人间哪处自由市场有过投资效益如此巨大且稳赚不赔的好事业你告诉我?也难怪事到如今,台湾还有这么多富商巨贾乐意几亿几十亿的投资这个山那个会,好分期付款或一次付清买一幢天堂山庄的预售屋豪邸。
因此,内容诉诸的是普遍的概念、永久性的完备幸福没错,但早期乌托邦版本的现实框架其实还是有限的、局部的,你不满意这个乌托邦版本,冷笑两声当它是疯子可笑,不必加入,更不会被纳入,所以版本内容是否空想、可否真的可在人生现实实践,便可以不用太计较,这里,个人抉择和后果自我承受替代了可行性的辩论,还不必吵这个话题。
而我们说早期乌托邦版本有限的、局部的现实框架,某种程度也松弛了(虽没真正解决了)完美渴望和人生现实缺憾的永恒紧张关系,克服了相当程度的合理性要求。我们仍以柏拉图的《理想国》或莫尔这部《乌托邦》来说,他们就规模格局部只是小国小岛小城邦,而非全球救赎村,也因此,他们美好国度境外依然好端端存在的整个堕落失败世界,便可扮演此一完美世界的垃圾掩埋场和处理场的角色,把必要产出但不可置放在国内的诸多不义又完美给倒出去,就像列宁指控资本主义国家把贫穷输出到第三世界国家一样。比方说,《理想国》和《乌托邦》都不约而同保留了奴隶,我想,这并不是柏拉图和莫尔在各自阶级社会的不假思索观念存留而已,某种程度而言,这是必要的、经过好好计算的(尽管并不精密)。毕竟,如此完美的人实在不方便从事不完美的事,在生产力乃至人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的自然生理条件限制仍未能有效改变之前,完美国度的必要肮脏活儿总得要有人负责料理,这就十分必要引进并睁着眼继续使用奴隶好保持国度机能运作不坠。柏拉图和莫尔能做的,便是奴隶的合理化,好减轻道德负担,包括其来源,奴隶的取得系通过战争或银货两讫两厢情愿(真的吗?)的购买,以非我族类的外人为主,至于本国人则是活该倒楣的罪犯;包括其待遇,他们会尽力对待奴隶人道一些,从工作实况、三餐住宿到可能的赎身办法云云。
至于宗教性的乌托邦版本,那就更没合不合理、实不实践这种笨问题,它根本不在现实占用任何空间,不挤压我们的存在,甚至根本不立国于我们眼下这一轮人生;至于它内部运作的合理性则不依赖奴隶什么的来支撑,它有更超越的“神迹”,反正天会降下粮食(还是A级美食)甘露(某年份某特定地区的极品葡萄酒?),地会不停涌出金砂(但要金砂干什么?),狮子和羔羊可以躺卧一起玩耍一起而不必担心狮子被羊给吃了,因为那里的狮子生理结构明显和非洲草原产的有异,它的肠子较长且盘绕如有蹄类,且分泌负责分解植物性纤维的消化酶,因此生机素食十分健康,且比羔羊温驯。
总之,有限范畴且僻居天涯海角一隅,不冒犯普通人;不压迫现实的存在乃至于权位利益的占有,不挑衅生杀大权在握的在上位者;不用急于为合理性、为实践成果争辩到面红耳赤,彼此面子下不来刀兵相见,早期的乌托邦于是一直是某种高远和平的象征,如纯白的鸽子——然而,正如著名动物行为学者洛伦兹博士的骇人发见,他说鸽子的彼此相残不留余地,其实是禽类中最残酷、最不懂抑止自身攻击本能的。要命的是,洛伦兹说得对,差不多从十九世纪开始,人类逐步觉悟到,乌托邦果然就是这么一种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