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我把这四部电影称之为“最好的时光”的真正意思,绝不是比较性地、甚至排他性地小觑侯孝贤就这么点能耐,只这四部好东西,而无视于他日后完整雄大、如总其大成的《悲情城市》和《戏梦人生》,以及他更后来勇气十足深入陌生城市之中的作品如《南国,再见南国》、《千禧曼波》等等;更不是某种老“左翼”的制式乡愁,以修改历史和记忆的方式,硬说某一段贫穷、封闭、蒙昧的岁月远比今天强千倍万倍云云。
所谓最好的时光,指着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永恒失落了,我们于是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它也因此才成为美好无匹。我们的青春岁月正是这样(其实它可能过得极苦极糟糕),而正如侯孝贤所启示我们的,青春还只是如此幸福时光的一小部分而已。
每个好的小说家、好的电影导演都至少有这么一部幸福的小说或电影,像《百年孤独》之于加西亚·马尔克斯,像《夏先生的故事》之于聚斯金德,写完拍完就再没有了,因为它不是源生于概念(源于概念就容易复制了,不管它属技艺性质或人生信念),而是源生于最实体的、最原初的浑然经验,只能有一次的经验——你很难说诸如“我再次尝到了第一次性经验”这样的话,除非只是某种隐喻的说法,或硬拗。
第一次的、最原初的经验就只此一回,像打开就走气盖不回去的汽水一般,它带来了惊异、害怕、兴奋和茫然,我们总是全身震颤起来,从头到脚整个身体动员起来,因此,我们对此的记忆不只保留在脑中心底这一处,它还藏在眼中,藏在鼻中、耳中、舌上,还有折叠在皮肤之中,随时可能又被碰触到,随时被叫醒。
每个好小说家、好导演都有一部如此幸福材料铸成的作品,侯孝贤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他同时也记忆了台湾这不会回头如单行道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