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理所当然有这么“初夜”记忆的戏,很滑稽,临阵才畏怯起来的阿哈动用缓兵之计(“先买个西瓜吃”云云)不成,被同伴拉去嫖妓,事后还赚到个小红包,以为此行的纪念。
但也就这么一场而已,与其说侯孝贤处理性经验非常节制,不如说他的回忆非常经验性非常现实,没被等在那儿那一堆烦人的性论述、成长启蒙论述所凭空拉动。是的,第一次性经验很要紧,在生命中也自有它不容抹灭替代的动人位置,但在此同时它也仅仅就只是一次(大型)越界、一个(大型)冒险旅行,并占用一个晚上的时光而已,我们生命中尚排列了一堆也一样要紧、一样令人震颤畏怯的越界和冒险旅行,以及一个又一个仿佛无止境的夜晚。第一次出门上学。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巷道和游戏场域,踏入到不认识任何人、属于另—个(敌对的)学校学生居住暨活动势力范畴的陌生之地。第一次偷窃,不管是父亲西装裤小口袋里的零钱或隔壁家种的芒果莲雾。第一次逃学和老师上门访问。第一根香烟和打第一架,第一具收音机、第一张唱片和后来的第一次巷子里谁家买了大同电视。第一次坐在别人学校别人教室座椅上考联考。第一次父亲或母亲其中一个离家或开刀住院。第一个人生丧礼。第一班毕业离乡到台北找工作的火车……
也正因为没被性启蒙的黑洞整个扯入,侯孝贤所揭示的世界才可能这么大这么开阔,或说保有最原初的、当时当地的新鲜开阔,从眼底的色泽形体、鼻中的气味、耳中的声音到皮肤的触感,每一种知觉都有用、都被动员也都因此都存放了记忆,一次又一次的越界冒险逼使人的感官高度警觉起来、精致起来,但这还不够,你还得极大量地仰仗想像力,因为陌生的事物未知的事物太多了,处处是缝隙,你得以一己的想像来补满它。这里,你参与的是你一整个人,面对的是一整个远超过你负荷的世界,经历的是光与暗交叠持续的完整时间,你不是只剩一点腺体、只接收得到寥寥几个异性活物的气味讯息、并只在夜晚幽黯角落猥亵活动的某种夜行动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