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时间飞也似的又过了几年,屠格涅夫让罗亭和列日涅夫这两个不对盘的老友再次不期而遇,时间是气氛十足的某个寒冷秋日,地点也是气氛十足的逆旅客舍——屠格涅夫在这种地方是很“小说家”的,往往准确到呈现出某种太理所当然的舞台效果出来,这方面他总是不如托尔斯泰的辛辣老练,也不如契诃夫的拙朴天然。
几年尘埃落定,列日涅夫仍是列日涅夫的样子,仍是个悠闲的地主,只更幸福地娶了沃伦采夫(已是娜塔利亚的丈夫)的温厚姊姊亚历山卓·帕夫洛夫娜;变的是罗亭,他个子还是高,但身子佝偻,头发也全白了,穿着的是一件带铜扣的棉绒常礼服,当然也跟它的主人一般破旧了。
从罗亭口中,我们知道他这些年仍四处游荡,寻求能接待他、以及接待他那些变换不休但从不改异想天开的人生大梦。他在莫斯科为一个雅好科学的老财主进行大张旗鼓的农业改良计划,在一个当朝显贵身边当秘书,碰到一位和他有拼(一样穷、一样异想天开)的理想主义者,联手想将K省的一条河流改良成通航的水道,最终,又像四下碰壁的理想家如孔子般,看破现实一切,想将希望寄托下一代地教起书来,凡此种种——
太戏剧性的部分不谈,这段小说的“尾声”部分其实是很感人也深刻的,两个爱恨交织的老朋友,在伤痕累累跋涉过广漠让人迷失的俄罗斯黎明岁月之后,坐下来回忆并终于有机会和彼此说最直接的话——列日涅夫对罗亭说:“……你不能站住脚跟……是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令你心神不宁的东西……你身上燃烧着热爱真理的火焰,”“我们的道路不一样,也许,正是出于我的社会地位、冷漠气质以及其他一些幸运的情况,没有任何东西妨碍我深居简出和做一个袖手旁观的观众,而你则必须到地里去,卷起袖子,劳动,干活。我们走的路是不同的……但是你瞧,我们彼此又是多么接近。我和你不是几乎用同一种语言在交谈吗?……我们是在同一种感情基础上成长的,要知道,兄弟,我们的人留下来的很少了;我和你可就是最后的莫希干人了!”“也许,你就应该这样永远飘泊,也许,你正是以这种方式来执行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崇高使命,难怪民间有一句至理名言说,我们大家都听天由命。”
《罗亭》小说原来最末尾的几句是:“在这样的夜里,那些坐在家里,有一个温暖角落的人,是多么好呀……愿上帝帮助所有无家可归、飘泊四方的人吧!”——这呼应了稍前列日涅夫对罗亭温柔的最后叮咛:“但是请记住:不论你发生什么,你总是有一个地方,有一个窝巢可以躲藏。那就是我的家……你听见了吗,老伙计?思想有它的残疾,应该也让它们有个栖身之处。”
是的,思想的确总不免有它的残疾,但也应该有它栖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