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博尔赫斯是所有人中最乐观的,没人敢像他一样这么想,“就好像所有的事情在未来都可能发生一样”。
今天,如果我们打开一部文学史小说史的教科书,尤其是英美版本的,书中通常会告诉你,现代小说的起点是笛福、是菲尔丁云云,但几乎所有最了不起的第一线小说家都不这么想,他们总是直接越过这形式上的起点,甚至提都吝于提一句,他们爱讲的是莎士比亚,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但丁《神曲》、是《一千零一夜》、是《圣经》、是柏拉图的对话录、是荷马和希腊诸神话等等,这才是他们愿意承认的行业系谱,他们相信的小说由来之处。
其中最有趣的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我个人私下小小统计了一下,有关这位来自拉曼查愁容骑士的异想天开冒险事迹,以西班牙文书写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当然是喜欢的;卡尔维诺也推崇且在他的演讲或文论中再三引述;而米兰·昆德拉极可能是最极致的一个,事实上他所说“在无限大的世界一种幸福无所事事的冒险旅行”说的就是这本书,以此书为代表标示出小说曾生存的一段黄金岁月。反方这面,博尔赫斯的态度最暧味,他一直不喜欢这书大半辈子,但在晚年改了口;本雅明也被我武断地暂归在这一边,尽管他的贬意其实是谈民间故事传统倾斜向现代小说书写时露出来的,并非是单独书的评价,而他因此所认为“《堂·吉诃德》是第一个完美的小说典范”恰恰好指出了这本书最有趣最关键性的位置。
这些我们当代最了不起的创作心灵同等注目却迥异评价的有意思事实告诉了我们什么?告诉我们《堂·吉诃德》这本书恰恰好扮演着民间故事通往现代小说的两面门神杰努斯,不仅一面年轻一面衰老,而且你从当代深情地望向流逝的民间故事传统,它是在门内;你站在民间故事传统的昔日忧伤地想现代小说,它却是在门外——这里,即使我们不把现代小说书写看成某种“衰败”,至少,他们全部看到了某种失落,有一些宝贵的东西没能穿越时间让我们幸福地继承。
失落了什么呢?正如本雅明的诊断:“然而这是一个在长时段中发生的程序。如果我们只把它当作‘倾颓时代的征兆’,甚至是‘现代性倾颓’的征兆,那就犯了大错,这毋宁是一个由具有数世纪历史的力量所形成的现象;这些力量使得说故事的人一点一点地走出活生生的话语,最终只局限于文学之中。同时这个现象也使得那消逝的文类,别具易感之美。”
因此失落了什么?多了,比方说活生生且不被污染的干净语言(罗兰·巴特所最介意的)、简洁充满叙事张力的说故事方式(卡尔维诺)、生命智慧和典型(卢卡奇)、音乐和声音(博尔赫斯)、欣然欢快的小社会(巴赫金),无限大的冒险想像世界(昆德拉)云云,换句话说,在一个“没有一个形式的获得和消逝比它更慢”的缓缓消失之中,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真实样貌而不仅仅是文学家的抉择取舍,这是在文学创作之先的东西而不是其结果,因此文学家的召唤只能是美丽的召魂,世界要长什么样子从不是文学家所能决定或更改的。
这里我们只谈“孤独”,也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用外祖母说故事方式”写成的《百年孤独》所直接标示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坦言他想写出的的确就是南美洲人的现代孤独,而不仅仅只是个好听书名而已。当然,孤独绝不是拉丁美洲的特殊处境,如果上帝把他抛掷到中南半岛、东欧或哪里,加西亚·马尔克斯依然会感受到巨大的孤独。
有关现代小说的孤独,本雅明说的是:“小说家则是封闭在孤立的境地之中。小说形成于孤独个人的内心深处,而这个孤独的个人,不再知道如何对其所最执着的事物作出适合的判断,其自身已无人给予劝告,更不知道如何劝告他人,写小说是要以尽可能的方法,写出生命中无可比拟的事物。甚至在生命的丰饶及其呈现之中,小说也揭示着生命之中深刻的意志消沉。整个文类第一本巨作是《堂·吉诃德》,而且在一开始便向我们展示一个最高贵的人,他具有雄心、胆识,热忱,可却又完全缺乏良好忠告,也不具丝毫智慧。”
小说的如此孤绝处境,尤其在现代主义书写到达顶峰,坚实可靠的世界完全瓦解,人如孤岛般的存在,我们从实人实物的深处挖掘想找出通则和共相,却只找到抽象而隔绝的符号和语言,人只剩下自己的灵魂可瞪视,但人自己的灵魂一样飘忽而且可疑,最终它同样由一堆符号和抽象文字所构成。
张爱玲很早就谈过这个,她说像蝴蝶停在白手套上,这么美丽,但隔得令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