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民间故事这种超越地域的普同特质,我个人最喜欢的想法,或者说我最喜欢的图像呈现是,它们共同形成了一个“故事之海”,一个为人类所共有、所自由航行于上的故事海洋,这甚至是超越语言的,或者说用某种共同的“语言”在传送在叙说,仿佛是穿越亘古、来自巴比塔野心建造之前那个人类语言相通未遭上帝变乱的美好时代。
于此,列维·斯特劳斯讲过一句迹近是神秘的、容易被误解的话:“神话指使着人类把它们说出来。”这马上让人想到荣格那集体潜意识的不可靠讲法。我个人喜欢的是本雅明朴直而诗意的说法,那是他在引述最前头列斯科夫那段话之后紧跟着讲的:“列斯科夫说,人和自然共鸣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是席勒所称的素朴诗时代。叙述者对这个时代保持忠诚。他的眼睛盯着日晷不放,在此日晷之前,各个造物列队前行,其中死神有时像是带头人物,有时又像是最可怜的跟班。”
大致说的是(因为本雅明文字中的诗意想像是“翻译”不出来的),在那个人人聆听并传送这些故事的时代,人们面对的是同—个大自然,同一个完整的实体世界,未被如昆德拉所说栉比鳞次的人工建物所割裂,也未被列维·斯特劳斯的人为歧异文化所诠释,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直接看着完整的天体运行,黎明迎日,昏暮迎月,时间既不被截断也不被冻结停滞,始终保持着它“事物流变”(本雅明的用语)的奔流不息完整形态,同时它又是往复的、浑圆形状的,在这样的时间感里头,死亡一方面是郑重无比的大事,代表一个人经验和记忆的完整性和权威(本雅明指出:“在过去,死亡乃是个人生命史中最具公众性质的一幕,具有高度的示范价值。”),而在另一方面,却由于死亡无力中止时间、无法阻断人们经验和记忆的传递存留,死亡遂也失去了幽暗性的威吓力量和埋葬性的毁灭力量(“而且,一旦他们不死,他们便仍然活着。”),死亡于是也可调笑也可捉弄,人不必要怕它。
因此,民间故事的人人能听、人人能懂并予以转述传送,可能不仅仅是它仰赖听觉传递的必要浅白易懂而已,而是这些故事源于人们所共同目睹并经历的同一个世界,在不相互隔绝的经验和记忆的完整基础上,这些故事触及人们感知无碍的心智部分所叫唤起的共鸣。于此,博尔赫斯有相当精巧的发见,博尔赫斯指出:“想一想本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吧——假设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好了。我们读到了几千件关于这两个主角的事情,不过我们却不认识这两个人。我们对但丁或是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角色知道得还比较多。而这些角色——还有他们生老病死的故事——却只在短短几句话里头就清楚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并不知道关于他们的上千件琐事,不过却好像跟他们很熟。当然了,这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