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一位诺贝尔奖级的美国经济学者到台湾一游,被记者堵到询问是否为了研究台湾经济而来,我很记得该经济学者的回答是,不,只是度假,要研究台湾经济根本不必来,待在美国的研究室更方便资料更齐全。
这是真话,因此法兰克福成员搬到日内瓦再辗转纽约并无伤,然而,文学家,尤其是第一线的创作者如诗人小说家,却很难这样只靠间接冰冷的资料和意义提炼完成的抽象概念工作,他通常得顽强地杵在第一现场,脚踩真实的土地,手中掂量着如假包换的沉沉实物,这里,就连重量、色泽和气味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不是概念的,而是和实物不分割的真实存在。
基本上,文学创作者的思考单位是实物,相对于学术的研究者是概念——从这个角度看,难以归类的本雅明的确是有一个无法更替的创作者灵魂,我相信这实物的、创作的本质才是他一切奇怪诗意的真正根源,他感兴趣的巴黎是实体的、不能移动不可携带的巴黎,他不能离开。即使深知战争逼进并不安全也只能心存侥幸,毕竟,对此巴黎的研究是他的“国家大计”(套用他调笑波德莱尔的用语),因此,他得一再失信于领人家津贴多时的耶路撒冷大学,一再拖延移居巴勒斯坦的必要准备工作,他到“二次大战”开打前夕的一九三八年还跟霍克海默说“我是在和战争赛跑”、和阿多诺说“在欧洲还有一些阵地需要保卫”,最终,巴黎遂不得不成为他发出最后求救讯号的沉船桅杆位置。
我们说“实体的巴黎”极可能有严重的语病,好像巴黎是一个单一的、绵密完整的大个体,但本雅明的世界图像不是这样的粗疏宏观模样,毋宁如他笔记所揭示那般,由诸多碎片般的细小实体所堆叠而成(本雅明式的废墟构成基本图式?),因此,这就不可能是个均匀的、平滑的、首尾概念一贯的整体,而是在单子般的顽强实体之间,处处留着不连续的隙缝,其间的联系是局部的、却又是复数形式的,因此,总存在着不确定性和一时一地的现实脆弱性,预告了瓦解——这是现实图像,而不是概念图像;是众多商品琳琅并呈如杂货铺子的巴黎,而不是机器构造般的巴黎。
事实上,本雅明本身的书写也是长这副模样——其中最清晰的例子之一就是他题献苏俄爱人同志阿莎亚·拉西斯的《单向街》,珠串般由六十篇随感、格言组合而成;他的文字往往“每一句都像重新起头”一般,以至于就连每个句子都像各自独立的浑然实体;他终身热爱格言收藏格言并引用格言,对这些“思想断片”视之待之说之如同一个个完整的生命一般(“我作品中的引文就像路边的强盗,发起武装袭击,把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从桎梏中解救出来”),而众所周知的,本雅明的人生终极野望便是完成一部从头到尾由引文组成的著作。
追其根究其柢,这不仅源于诗人本质的本雅明,更源于唯物的本雅明——本雅明是彻头彻尾的唯物者,和他相比,从上一代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以降,到跟他同代法兰克福学派这些唯物主义同志,全成了唯心主义者,或更准确些如萨特说的,唯物主义只是那些羞于唯心主义的人的唯心主义。
马克思的“物”,基本上是个概念,还不能称之为“物质”,这太物理了,而是“经济”,作为历史理论必要的分析暨演绎的总体经济;至于本雅明的“物”,则是“东西”,种类千千万万不及备载——他们在“唯物”这个点上相遇,也在这个点上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