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太强调“长期”永远是伤感情的事,即便对我们这些没奢望伟大也并不太性急的寻常人等来说,也会有缓不济急、求我于枯肆的真实焦虑。很多可怖的灾难我们都知道它只是暂时的、局部的、会过去的,地震会停歇,台风会远扬,洪水会退走,战争革命会杀人杀到筋疲力尽再杀不动,所以才有凯恩斯对自由经济思维长期自动调节功能的嗤之以鼻名言:长期,长期我们都死了。
更何况,我们说过,意识形态并非全然的古老蒙昧,它可以是进步之名的,可以跟着新知识的进展而来,像中国这百年的意识形态统治,便和人类知识的诸多新发现如达尔文的进化论揭示脱不了干系。
因此,真正的关键,倒不在更多的常识(这只是个好的征象,说明常识领域的受到关注并持续进展),更不在于更对的常识(我们怎么晓得比方说阿城这些援引科学新知的“新常识”,改天不会在下一波发见被推翻如昔日的“地球中心说”呢?)。毕竟,和意识形态的对抗,基本上绝不是一场对与错、是与非、或更戏剧性的正与邪永恒大战,往往,它就只是人心的封闭或开放、坚硬或柔软罢了。
真理,是意识形态的第一标志,通过对经验世界的封闭,以去除杂质,完成自身的纯净,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附魔状态,或温和些如阿城说的催眠状态之下的产物,因此,所谓真理和虚伪的伟大战斗,基本上总是一种“划下道来”的战斗方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而,从我们清醒状态的人旁观,它毋宁更是两个真理之间的战争,只是一个意识形态和另一个意识形态的炽烈对抗,只是一个神和另一个神的炽烈对抗,结果不论谁输谁胜出,是基督十字军或安拉圣战士,打赢留下来的都只是意识形态而已,除了勉强有点相互毁灭的去神圣性效果而外,殊无意义。这一点,写《国家的神话》的卡西尔说得很好,意识形态是哲学无法攻穿的,是三段论无力驳斥的,哲学真正能做的,只是帮助我们多了解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你如何和一个落入催眠状态的人面红耳赤地辩论呢?你不会的,你会叫醒他,必要时用一桶冷水浇他,满心抱歉,但真的是为他好——所以阿城说他本来想把这本书命名为“杀风景”,惊破人家好梦。
梦怕什么?怕天亮。因此,好莱坞感人肺腑的虚拟之梦,先得把我们关进无光的隔绝戏院里面;而我们什么时候最容易情感泛滥、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大概就是子夜过后四下无人的孤绝时刻,因此,那种情境下记的日记写的信,顶好第二天睡醒后再重看一遍,否则他日很容易后悔,并成为别人勒索你的材料。
常识没什么了不得的,甚至说对说错都没那么要紧,而是它是鸡啼,是Morning Call,是清醒的声音,负责把我们唤回它所从来的、扎根的真实无欺世界,一个具象清明、朗朗乾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