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曾经有个翟国,是当时的游牧民族之一,后来亡掉了,遗民流散,其中有个叫翟封荼的聪明人向南投靠三晋的强豪赵简子,下面是收在刘向《说苑》的一则故事,或说一段对话。
赵简子问翟封荼:“听说翟国曾经下过连着三天的谷雨是吗?”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又问:“我还听说也下过三天的血雨,这也是真的吗?”翟封荼点头说确有其事。赵简子再问:“我还听说有过马生牛、牛生马这样的怪事,也是真的吗?”翟封荼还是点头说确有其事。
赵简子感慨起来,叹口气说:“人家说妖孽可以亡国,果然一点没错。”
但翟封荼说:“不,您问的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下三天谷雨,其实是谷子被龙卷风卷上天造成的;下三天血雨,这是鸷鸟在空中打群架造成的;马生牛、牛又生马,这是因为牛马杂牧杂交造成的,这些都不是让翟国灭亡的妖孽。”
赵简子问:“那翟国真正的妖孽是什么?”
翟封荼回答:“翟国人民离散不凝聚,君王年幼无能,卿大夫贪财,结党营私只晓得争个人的权势财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压人民,政令成天改来改去没一样能有效贯彻,士人普遍贪婪而且怨恨上头的人,这些才真的是翟国灭亡的妖孽。”
这是个很舒服的故事,但老实说也是中国古来相当典型的故事,类似的光《说苑》一书就收录着好几则。基本上,它不相信神秘之事,不惑于鬼神灵怪,认定万事万物必然有着平实的好理由,你把传说神话中离奇荒诞的成分拿出来,放到人生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一照,就会现出恍然大悟的常识原形来,原来如此,答案原来就只是这样子而已,这个柔和回归经验世界的思考选择,给予我们听故事的人一种素朴的愉悦,一种源于生活世故睿智的息事宁人——也因此,中国诸如此类今天习惯划归人类学领域、甚或进一步窥探意识无意识深层的传说神话,多半只成了单纯的寓言被解读,不作概念深掘,不持续在抽象概念的思维世界贪婪前进。
这里,我们便清楚看到回归常识世界的除魅力量,这是个思维的煞车系统,让人清醒不耽溺,阻止人无边无垠地胡思乱想下去——但是,龙卷风真会让卷上天的谷子下整整三天吗?什么样飞鸟的世界大战打到血如雨下三天三夜不休呢(有空的人可换算一下需要粉身碎骨多少只鸟)?马和牛即便杂牧,依生物学,可能杂交繁殖不马不牛的后代吗?这里,问话的赵简子没追下去,回答的翟封荼也不持续想下去,两造皆心满意足地停在此处,停在当时水平的具象常识世界之中。
没有危险,但也没新的发见启示。
这使我想到另一则故事,是我个人阅读所及,和翟封荼故事同途殊归的最相对故事,思维者在几近完全相同的疑问下,作出一百八十度的抉择,体例上仍是对话,出自柏拉图的《费德拉斯篇》。
相传苏格拉底和费德拉斯两人散步到传说中北风神带走奥瑞茜雅的山崖旁,费德拉斯问:“如果奥瑞茜雅不是在这里被北风神带走的,你还会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苏格拉底的回答是,不管信与不信,这对他都不构成困扰,事实上,并不难找到一种巧妙但看起来合情合理的解释,比方说,奥瑞茜雅其实是在这山边的岩石上玩耍,不小心被强烈的北风吹下石崖摔死或淹死的,因此遂传说成北风神带走了她——如何?到此为止像不像翟封荼式的答案?
然而,苏格拉底却又说了一段很著名也很有意思的话:
但是,这样的解释虽然能很巧妙又似乎很合理解释了神奇的传说,却不会让我欣羡,因为如此一来,我们也被迫得继续解释,神话传说里的半人马怪兽、吐火的怪物,以及一大堆蛇发女妖或飞马等等,要对每一个传说都提出一套素朴的可能解释,需要很多空闲的时间,但我却完全没有这么奢侈的闲情,我真正的理由是,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办法做到像德尔斐神谕所说的“认识我自己”,因此,在我还没真正认识我自己之前,花时间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对我来说是很荒谬的,我宁可更简单用传统信仰的理由来打发它,而我真正必须知道的是,我自己身为一个人,究竟是比百头巨人更复杂更狂暴的一种怪物,还是更温和更单纯的生物?
这里,提醒大家注意苏格拉底不选择翟封荼式解释的理由——没有时间,没这份闲工夫,因为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去做,而所谓更重要的事是“认识我自己”,一件幽微深邃的思维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