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我相信冯内古特比较站在洛伦兹那边。
在《五号屠场》的二十五周年纪念版序言中,冯内古特如盐柱一根再次回想那场大轰炸:“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因为杀人的是炸弹,而我有若干正直、高尚、勇敢的朋友却是飞行员或投弹手。空袭德累斯顿的行动人员并不需要义愤、仇恨或怒气,他们做的和汽车装配厂的工作并没有两样。”
凶手在哪里呢?
在《加拉巴哥群岛》书中,冯内古特提出的答案是“巨脑(Big Brains)”,以身体的比例来说,是生物演化史上最庞然大物的人类大脑,不是特定你的或我的,而是整体的、人类共有的大脑子。
冯内古特以为,人类种种的乃至于引起灭绝的愚行,都是这个巨脑凭空想出、计划的、指挥号令出来的。这里,人类曾引以为傲,没有尖爪利齿,没有坚硬甲壳,不能飞不能游也跑不快,却能“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有的一切昆虫”所凭借的脑子,有了断然不同的意义,它变得多么像洛伦兹所说阿谷斯雉鸡的华丽大翅膀,它曾经让拥有者在传种竞争上赢得胜利,却一步一步走向集体灭绝,更糟的是——从来不知道达成合理妥协,而决定立刻停止这种无聊的事。
尤有甚者,冯内古特狠狠地用一百万年时间来处理这部小说,效果是:就像侯孝贤太远的电影镜头,我们完全看不到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种种表情,只剩下平静、没什么情绪的动作一般,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的那一点点“几希”,当场被抹平了,人自以为超越其他动物的神圣气味也全消失了,于是,在《加拉巴哥群岛》小说中,人和“迟缓、温驯、巨大以及数量颇为惊人”、能供应水手长期新鲜肉食的大龟,老实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鹊桥俯视,人世微波。
如果我们愿意更冯内古特一些,试着用比一百万年更长的时间来想,在演化史上,其实很容易找到一堆更杀风景的实例。比方说,就算从女阿法南猿“露西”活着那时算起,人类“统治”地球的时间不过三百万年,然而,在此之前的恐龙、鹦鹉螺、三叶虫乃至于蓝绿藻,每一样称霸的时间无不以千万、亿年计;又比方说,我们所担心马上会来临的“大灭绝”,在长达四十亿年的地球生命史上,据统计,大约每隔两千六百万年就来一次。白垩纪恐龙死光那一次还不是最严重的,只消灭了百分之十一的物种,两亿四千五百万年前二叠纪三叠纪那一次,还整整绝种了百分之五十二。
如果我们退一步以为,至少其他的大灭绝或因陨石或因地壳变动或因气候等外来原因,不像人类是自己主动污染环境主动杀个你死我活主动搞出灭绝,老实说,这显然也太高估了人类“作恶”的独特本事。
二十亿年前的氧气污染便是前例之一。
原来,地球的大气是由氨、氢、水蒸汽和甲烷混成,然而,由于一种紫色和绿色的微生物大量繁殖,耗尽了大气中的氢,这些不知餍足的小东西转而分解水来得到养分,问题是每吸收两个氢便得把一个氧的“废料”排放在大气中,而对习惯生活于无氧原始大气的当时地球生物而言,我们今天不可须臾或缺的氧是致命的“毒气”(直至今天,在医学上纯氧仍有杀菌的功能),于是,一场浩劫发生了,微生物或者无言死去;或者机敏躲到氧气没法到达的地方如黑暗地底委曲求活,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厌氧性细菌;也有成功地改变自己、吸收氧气行光合作用的微生物如蓝绿藻。
今天,关心环保的人习惯一个口号:“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动人是很动人,但其实很有问题,若依演化的历史经验,改成“我们只有一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球环境”可能准确些——当我们严重地改变了环境,我们有效消灭的只是自己,以及一些池鱼之殃的其他生物,然而,某一部分的生命应该会如当年的蓝绿藻继续活下去,并接管地球。
至于地球,它好好存在五十亿年了,坚硬牢靠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