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一晚上,大家用过了晚餐,杜月笙华格臬路古董间里,只剩下杜月笙、陆京士、朱学范和徐采丞4个人。
房内气氛肃穆,大家神情凝重,四人密商,由杜月笙先开口,他说道:
“究竟走不走?如何走?”
陆京士抢先发言:
“先生所说的问题,我认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怎么走?”
“当然,”朱学范立刻起而附和,“先生提了如何走,实际上也就不会考虑走不走。”
“谈到怎么走,我有三点意见。”陆京士紧接着说:
“第一,非走不可;第二,大家先把皮包准备好,放在手边,准备随时走;第三,要等到最稳妥有利的时机,才可以动身。”
杜月笙则告诉他的几位心腹,这时日本人千方百计要把他留在上海,国军撤退的第二天,日方便派一位他的朋友,正式告诉他:
“今天日本军方请我转告杜先生两件事情,第一,东洋人占领高桥以后,头一件事,便是派一队宪兵去保护杜家祠,禁止闲杂人等前去骚扰。”
杜月笙说,他曾报以一声冷笑,说道:
“依我看,这是他们的诱擒之计,他们以为杜月笙要离开上海,一定会去拜祠堂,祭告祖宗,趁此机会,正好把我捉牢。”
来人付之一笑,又道:
“第二件事,据日本人说:沿江一带日本兵已布置重兵,严密防止杜先生等出境,十六铺和杨树浦两边都有大队日兵把守。我看他的意思说,如果杜先生从租界码头上船,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不惜闯入租界,也要阻拦你。”
杜月笙眉头一皱,就说:
“这么说起来,东洋人是决心要把我杜某人困在上海滩了。”
来人还是望着他笑,深深地点头,一会儿,又说:
“东洋人已经开好一张名单。要在下月份成立‘上海市民协会’,内定杜先生担任会长,委员则有王晓籁、陆伯鸿、荣宗敬、姚慕莲、顾馨一、尤菊荪等等……”
“好歹叫东洋人死了这颗心,”杜月笙轻轻地一拍桌沿说,“最低限度,王晓籁早就上了船,此刻只怕已经到达香港了。”
说客知难而退,走了。几个人听杜月笙详细说完这一幕,陆京士插嘴问道:
“先生大概都问过了吧,到底还有哪些人,准备撤出上海滩?”
于是,杜月笙将他多日以来,一一劝驾或试探的结果屈指数来:
“金荣哥说他年岁大了,吃不来风霜雨露的颠簸之苦。隔壁头走火入魔,即使我们动身也还得瞒住他点。廷荪哥有点迟疑不决,他决意留下来看看风声。”
朱学范便问:
“顾先生他们几位呢?”
提起顾嘉棠,杜月笙便得意洋洋地说:
“顾嘉棠、叶焯山他们倒是很难得,他们宁愿放弃在上海的事业和财产,决定跟我到天涯海角。”
陆、朱、徐三人赞叹了一番。杜月笙向徐采丞微微地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依你看,东洋人派重兵扼守杨树浦和十六铺,监视租界码头,他们的目的恐怕并非在我杜某人一个人身上吧?”
徐采丞也笑了,他坦率地答道:
“自然了,租界里还有不少大佬不曾走,比如说宋子文、俞鸿钧,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等等,假使能够生擒活捉,影佐的功劳也不小啊。”
杜月笙听后,哈哈大笑,然后便扫了一眼跟前的几名心腹,宽慰他们说:
“因此,你们便不必为我操心了,还有这么多要人在上海,逃离虎口,戴先生他们一定有稳当妥善的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杜月笙顿一顿,眼睛望望陆、朱两人,问道,“现在的问题,就在你们两个了,京士、学范,你们打算怎么个走法?”
陆京士答说:
“我早已决定了,先到宁波,再从浙赣铁路去长沙,转汉口。学范决定直接到香港。”
“很好。”杜月笙点点头说,“时侯不早,你们还是各自回去准备。中央政府迁川,我往后必定会到重庆去的。今日就此分别,后会之期,相信不会太远。”
最稳妥有利的时机,一直等到11月25日。晚上,宋子文一个电话打到杜公馆,简单明了,他只是通知杜月笙说:
“船票买好,法国的‘阿拉密司’号,停在法界码头,明天晚上上船。”
当日,杜公馆家人亲信议论纷纷,惟恐日本人派兵或是暗中便衣劫持拦阻,于是,有的人建议杜月笙化装了再溜上船去;有的人主张多派弟兄沿途布置,还有的主张出现紧急状况拼死保护,突围登轮,甚至有人建议宴借重捕房和英法军队的力量,请他们在杜月笙登轮前后派兵守卫,宣布戒严。
“算了吧。”杜月笙却一挥右手,不耐烦地说,“我杜某人一不化装,二不要保护,到了时候,我一个人走。至于戒严,最好请你们戒戒隔壁头的严,现在只要张大帅听见你们哇哩哇啦地喊,那我才真的走不成咧。”
杜月笙的这话吓得众人不敢言语了。于是他先和妻子儿女道过了别,又对他们陆续赴港做了安排。临到最后,杜月笙才说出他的苦衷:
“明天我走,上船前后难免要冒三分险,所以我谁也不带。”
第二天,行前,他又召见了万墨林、黄国栋,他先问黄国栋:
“你算清楚了没有?我的负债额一共是多少?”
“老早算好了,只是爷叔很忙,不曾问起。”黄国栋报了一笔数目,人欠、欠人两抵,杜月笙的亏空数超过200万元。
万墨林暗地里一吐舌头,却不料被杜月笙一眼瞥见,他带笑地说:
“这笔数目很大啊?”
万墨林声音宏亮地答道:
“当然了,爷叔,200多万咧!”
但是,杜月笙却出人意外地扬声大笑,他站起来,一拍万墨林的肩,朗声地说:
“墨林,你不必担心。你看好了,这趟我出门,到抗战胜利了回来,最多换掉一只金痰盂,就可以把这两百多万的债还清。”
杜门中人将杜月笙的这几句话反复咀嚼,私下频频讨论,大家都弄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杜月笙其他地方还有金窖。他们哪里知道,杜月笙终其一生既乏经济眼光,也无数值观念。可是他这一次作个预言,8年之后果真兑现,抗战8年,胜利还沪,币值一贬再贬,胜利后伪币兑法币是两千对一,旋不久改金圆券,杜月笙还清8年前200余万巨额债务,拿金圆券折算,真是轻而易举。
这时,他再问万墨林一句:
“墨林,这些天来,我陆陆续续关照你的事情,你都记牢了没有?”
“记牢了,爷叔。”
“那么我就不必再说一遍了。”杜月笙宽慰地笑笑,又道,“还有许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不曾关照你的事件,我也不必多提,总而言之,我在上海的时候,一切事体应该怎么办,我不说你也晓得,我离开了上海,不妨照旧办理便是。”
“晓得啦,爷叔。”
晚上,夜幕降临了,杜月笙轻装简从,微服成行,他只带一名随身仆役,一部汽车开到法界码头,一路顺利无阻。“阿拉密司”号法国客轮灯光烁烁,倒映在黄浦江里,像有无数银蛇乱闪乱窜。
杜月笙平安无事上了法国豪华邮船,洋茶房鞠躬如也,导引杜月笙到大餐间,里面灯光莹莹,暗香浮动,正当中有一张大圆桌,围坐一群高冠峨服,雍容华贵的中国大佬要人,他们之间有人偶一回头,看见杜月笙翩然驾到,于是欣喜万分地发出一声欢呼:
“好啊,杜先生来了!”
杜月笙一眼扫去,宋子文、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都是极熟极要好的朋友,于是一一握手寒暄,谦让入座。一群老友虽然还不曾逃出虎口,却都是兴致很高,不停地发出欢声笑语。
一会儿,又由杜月笙领头发出一阵欢呼,大餐间里更热闹了,因为上海市长俞鸿钧虽姗姗来迟,但仍及时赶到。
在法国邮轮大餐间里,在中国大佬要人分别归房就寝,成千上万的日本“皇军”,正在餐风露宿,披星戴月,荷枪实弹地在十六铺、杨树浦,沿黄浦江两岸紧密布岗,虎视眈眈,准备随时截拦劫持中国留在租界的那几位大佬,只是他们徒劳无功,非常失望。
第二天早晨“阿拉密司”号启碇,万千“皇军”也只好眼睁睁地望着法国邮船徐徐通过黄浦江,辞离吴松口,驶入万顷烟波,驶在浩翰无际的中国东海,直航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