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杜月笙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的恩师、老板黄金荣却摔了个大跟头,在黑社会里人们称之为“跌霸”。
这件事情还得从黄金荣捧女京剧演员露兰春说起。
这位露兰春本是黄金荣的一个徒弟、名叫张师的翻译官的养女。在黄金荣娶了林桂生、势力已雄霸上海法租界的时候,露兰春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呢。
因为张师和黄金荣的关系,在小时候,露兰春就常常到黄公馆玩。但是,那时她就显出美人胚子的模样儿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粉嘟嘟的圆脸,天真无邪的神气,在黄公馆里里外外蹦着跳着玩,管黄金荣叫“公公”,管林桂生叫“奶奶”。全公馆上下的人都喜欢她。
杜月笙认识露兰春,是他来到黄公馆不久,正在厨房里当差的时候,和师兄马祥生在一起,每次碰见露兰春的时候,总要去逗逗她,叫声:“乖,小囡。”露兰春就立刻笑着跑过来,甜甜地叫一声:“叔叔好!”
童年的时候,露兰春就和黄公馆的人混熟了。露兰春稍长大以后,她的养父张师带她去剧院看戏,发现她乐感很好,是块唱戏的好料,就在家里请老师教她学戏,唱文武先生,练刀马功夫。
谁知这露兰春一点就透,一学就会,没几天,就已唱得有板有眼。这里正时兴女唱男角,露兰春唱生角,尤其是武生,口里唱腔、身上功夫,样样皆精,学了几年,可以登台了。于是,她开始了优伶生涯。
张师想让女儿找个后台,好使她在剧院里不受人欺负,便带她来拜黄金荣。
露兰春几年不到黄公馆来,一来倒把黄金荣吓了一跳:好一个绝世美人!两道细细弯弯的秀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面似桃花,唇似含朱,身段儿窈窕,步法轻盈;一袭粉红滚黑边的旗袍,裹着刚刚长成的少女娇躯,勾出迷人的曲线,仪态娇雅,衣饰华丽,清秀中透出风流,挺拔中饱含娇嫩,恰似一朵带露牡丹、出水荷花。
露兰春跟着张师,款款走到黄金荣面前,甜甜地叫了声:“公公好!兰春向您老问安!”一口地道的京腔令人倾倒。
这时,黄金荣已看得两眼发直,顾不上答话,半天才扭头对张师道:“好个张师,真有你的!把个女儿调理得可够水灵的!”
然而,他在这个少女面前竟不知如何说是好了。坐在旁边的林桂生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就招呼别人去了。这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露兰春以后会被黄金荣弄来,取代她成为黄公馆的女主人。
黄金荣见此美人,心就再也放不下来了。
老板娘林桂生和黄金荣结婚时年纪已不太轻,但是她心思缜密,行事练达,为黄金荣出谋划策,立下了汗马功劳,在黄公馆的地位举足轻重,一直是一个主事的内当家。但是,黄金荣被林桂生管束得太久了,此时的林桂生早已人老珠黄,再加上黄金荣霸势已成,不思进取,林桂生既已没有什么用处,也就乐得把她踢开,好自由自在地寻欢作乐去。黄金荣心里装上了露兰春,就整天想着怎样讨好她,以博得美人的芳心。
马祥生足智多谋,善于见风使舵,他看出了黄老板的心思。一天,他向黄金荣献策道:
“师父,咱们的‘九亩地’可是个好地方,师父何不一用呢?”
“那儿的四周不是咱们的店铺吗?哪儿还要做什么用?”
“师父您没想到,原来那是个破老舞台,若拆了改个新大舞台,就凭那个繁华热闹的街面儿,生意肯定错不了。”
“修舞台有什么好?费钱、费功,没什么意思!”黄金荣没有意会到马祥生的意思,不耐烦地说,“我看不用了。”
“师父,目前露小姐登台正没有什么好去处,在外面搭别家临时的班子,离咱们家又远、又不方便,要是让她来咱们家的舞台唱戏不是更合适吗?”
最后这几句话说得黄金荣眉开眼笑。一番筹划之后,他特地在华法交界的“九亩地”上建造了共舞台。这时,戏剧舞台上男女合演还不很普遍,取名“共舞台”的意思,就是男女“共”演的戏院。
在黄金荣的不住催促下,几个班子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很快,共舞台就建好了,黄老板开始对露兰春大献殷勤,他让露兰春在共舞台登场,挂头牌,竭力捧她出道。露兰春登台唱戏,黄金荣亲自下戏院为她把场子,带一帮人为她喝彩叫好。
露兰春学艺精湛,唱念做打皆有独到之处,人又漂亮,扮相风流俊雅,马上就一夜唱红,名声响遍了法租界乃至上海滩。
共舞台从此场场满座,生意兴隆,人们争相来一睹露兰春的风采。黄金荣更是得意非凡,他差人到各大报馆走动,要他们着意吹捧露兰春。
在黄老板的关照下,报纸上每期为露兰春登的戏目广告,都放在最抢眼的位置:“露兰春”三个字,每个有鸭蛋般大小。露兰春摇身变为一流红星,身价倍增。
同时,黄金荣对她大献殷勤。露兰春去戏院,黄金荣派车子、出保镖,保接保送。露兰春休息,黄金荣在共舞台边为她修建了休息室,独门小院,装点有如行宫一般。
露兰春此时也无可奈何。大凡红伶都逃脱不了被人玩弄的命运,更何况她露兰春是被黄金荣一手捧红的呢?而黄金荣又是赫赫有名的一方霸首。露兰春半推半就,就做了黄金荣老板的外室。
黄金荣与杜月笙是师徒俩,最近却不常见面,两人各忙各的。黄金荣正忙他的“兰春”,而杜月笙正在做什么呢?
师傅做了样,徒弟就照现样学。杜月笙此时也瞄上了一位年轻妩媚的美娇娘———陈婷婷。
杜月笙的原配夫人沈月英,和杜月笙也曾琴瑟和谐,你恩我爱。她生得苗条秀美,温柔端庄,夫妻感情很好。
后来杜月笙地位逐渐重要起来,在外面应酬渐多,不常回家。沈月英一人在家,难耐寂寞,就开始抽起了大烟。
人一沾上烟瘾,就别想再漂亮了。沈月英本来就很纤弱,抽上鸦片后,身体更加瘦弱,就剩一把皮包骨了。她在家里,一切事情不闻不问,每天只躲在楼上抽大烟,几年下来,她早已不是杜月笙年轻时迷恋的那个亭亭玉立、圆润秀美的沈月英了。
而这位陈婷婷小姐是个舞女、交际花,和杜月笙是在舞场上认识的。她正值双十年华,身材丰腴,肤色如玉,尤其是长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众多的舞女堆里,尤其显得别有风姿。
杜月笙平时喜欢嫖赌,对抱着女人的腰肢,咔嚓嚓的华尔兹、勃鲁斯并不感兴趣,他怎么会有机会认识陈婷婷呢?
原来,有一次丽都舞厅举行周年庆典。这事本来和杜月笙没有什么关系,偏碰上张啸林和那儿的经理关系很熟,硬拉着杜月笙同去应酬。杜月笙在丽都舞厅正好碰上刚刚走红的陈婷婷。两人共舞一曲后,杜月笙被陈婷婷的那双多情的大眼睛所迷倒。陈婷婷趁势投怀送抱,临别时情意绵绵地叮嘱他:“想看大眼睛就来找我。”从此,陈婷婷就占据了杜月笙的心。
没过几天,杜月笙的徒弟谢葆生要开一个名叫“仙乐斯”的舞厅,请杜月笙去剪彩。但杜月笙因为恼恨他在拜自己为师后又去拜张仁奎为师,所以不愿答应。那谢葆生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擅长揣摩人意,对症下药。他懂得怎样才请得动对他有戒心的师父。在这紧急关头,他甩出了一张“黑桃皇后”。
“师父,您即使不看在我徒弟面子上,那也得看在陈小姐的情分上,劳您的大驾走一趟吧!”
“这关陈小姐什么事?”
“师父有所不知,‘仙乐斯’舞厅特地聘请陈小姐挂头牌伴舞。陈小姐起初不肯,后来听说我是您的徒弟,今晚师父光临剪彩,她才同意,她已在舞厅内翘首以待!”
杜月笙的一段心思,被徒弟勾引起来,他一想到陈婷婷,心里不由甜丝丝的,果然把口气放软了:“你呀,你把她骗来干什么?”
“师父,您去剪个彩,同她见个面,那我就不是骗她了嘛!”
“咳,拿你真没办法。走就走一趟吧!”杜月笙摇摇头,跟着谢葆生钻进了汽车。
车子向‘仙乐斯’舞厅开去,上了南京路,在第二个路口被红灯挡住,杜月笙皱着眉,用手指扣着真皮包面的坐垫,忽然想起什么来,对谢葆生说:“葆生,以后不要叫我师父,叫先生,在一些大场面称师父、徒弟,显得太土气,不好听,不大方。”
“是的,师父———不,先生想得对。称先生文雅而又亲切,也大方,我今后一定改过口来,叫先生。”
绿灯一亮,车子开动了,杜月笙似乎想问什么,又停住不说。
车子过了24层的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在“仙乐斯”门前的霓虹灯下嘎吱一声刹住了。几个制服笔挺的侍者上来开车门。进了大门,一大堆来宾见杜老板到场,便劈劈啪啪地鼓起掌来。掌声中走出了晚会的皇后陈小姐。她穿了件无袖印度绸旗袍,奶白色的底子上缀着一朵嫩黄的小菊花,滚边是嵌金线的黑丝绒,穿着一双蛋黄色高跟皮鞋,肉色荧光的长统丝袜在高叉旗袍下显露出一双修长的大腿,蓬松的卷发像波浪自然披散下来,光影中曲线玲珑,凹凸毕现。她柳腰款摆,走到杜月笙跟前,挽起杜月笙的胳膊娇嗔地说道:“哎哟,杜老板您也来了啊!真给面子啊!”
“让陈小姐久等了,实在对不起!因为有些小事,杜某迟来一步,请大家多多原谅、多多包涵!”
杜月笙向大家拱拱手,然后,文质彬彬地拉起陈婷婷的手,走进舞厅内。
舞池四周的小圆桌子上,除了插满了各色各样香气扑鼻的鲜花外,还有汽水、果子露、香槟等各种饮料,供客人们随便取用。乐池里穿着西装、打着黑领带的乐队成员,个个抱着乐器在等第一首曲子开始。流光水滑的舞池像面镜子,可以照得出人影。四壁柔和的灯光混合着微香,洒向人群。
这时,两对十五六岁的童男童女,拉着一幅大红绸子,横过舞池,在绸子中央打了两只斗大的彩球。
杜月笙在人们的簇拥下,踏进舞厅,乐队奏起了迎宾曲。陈小姐挽着杜月笙的胳膊,走向舞池中央。这时,一个女孩端着一只红漆盘子随在后边,盘内有一把镀金的大剪刀,“仙乐斯”舞厅的开头彩由杜月笙剪。
杜月笙站了片刻,等来宾们都进厅了,然后他才拿起剪刀,在人们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剪了彩。
这时,四壁灯光渐渐变暗,镶在地角旮旯的脚灯发出淡淡的微光。几盏宇宙灯慢慢地开始旋转了。
乐队奏起一支中四步的舞曲,绅土、淑女们纷纷步入舞池。
杜月笙和陈婷婷紧搂着开始了跳舞,搂着这青春的、馨香迷人的胴体,杜月笙沉醉在这柔曼的乐曲声中,渐渐漾起一股热潮,不自觉地把陈婷婷搂紧了。这陈婷婷更是风月场的人物,杜月笙这一搂,她就干脆把胸脯和脸贴上去,杜月笙感觉到她贴紧的身体的体温,全身都酥了,但是这陈婷婷并不老实,不住地摩擦他的下身,这轻曼的音乐本来就使人情意绵绵,她这一弄竟然使得风月场的老手杜月笙无法自持,一下子裤裆里都湿了许多……
两人在闪烁的灯光中尽情地体会着对方,身体相触,心手相连而又可望不可及,陈婷婷青春漂亮,不同于温顺老实的沈月英,而是充满了另一种魔力!此时此刻,杜月笙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感触:眼前的婷婷是一杯美酒,香醇而甜蜜。我杜月笙竟然错过了这么多年。大丈夫在世,这杯醇美至醉的酒真的是不可不饮的啊!
这一夜,杜月笙便在谢葆生为陈婷婷包的汇中饭店一个房间里度过。一夜的柔情蜜意,已使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月笙就挂电话给自己的管账万墨林,要他马上收拾好二楼房子,等着要用。在谢葆生的撮合下,杜月笙终于娶了陈婷婷做二姨太。
自从得了这个迷人的姨太太之后,杜月笙开始“不理朝政”了。他天天都和这个新太太厮混在一起,连二门都不出,日夜干着“春宵苦短”的浪漫事了。
杜月笙的这一举动,使大太太沈月英苦闷得很,然而她却做声不得。丈夫纳小这种事,顺理成章,又司空见惯,谁能阻止得住?失宠的旧人无限悲苦,沈月英从此以后更迷恋于大烟,甚至整天在烟榻上生活了。
而林桂生此时也大不顺心,任她八面威风,足智多谋,黄金荣偏偏迷上了露兰春,她却奈何不得,也只得把苦水默默地往肚里咽。
黄金荣既得了露兰春这样的风流尤物,夫人又管不着,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日夜陪着美人转,前也是美人,后也是美女,好像露兰春就是他的心头肉,没了她,他黄金荣就活不下去了……
然而,没几天,他却没想到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结果掀起了上海滩的情场风波。
此人是谁?
他就是浙江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卢筱嘉。
卢公子年少气盛,倜傥风流,也是一位翩翩公子。他一身白绸衫裤,带着两个跟班整天出入于酒肆、剧院、舞厅等声色场。
这时,正值第一次直奉战争以后,直系军阀战胜奉系,控制了北京政府。皖系段祺瑞、奉系张作霖,与在广州的孙中山暗中联络,结成孙、段、张三角联盟,共同对付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
居间联络的则是四少公子:孙中山之子孙科、张作霖之子张学良、段祺瑞之子段宏业,还有卢永祥之子卢筱嘉。时人称此四人为“四大公子”。
这位卢筱嘉年方二十又二,交际甚广。他长居上海,对当地旦角名伶了如指掌。露兰春一唱红,各家报纸纷纷报道,自然招惹了不少蜂蝶。卢筱嘉就是其中一个。卢筱嘉最爱听戏,他一听说报上捧露兰春,当即轻车简从,专程前往老共舞台。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位公子哥儿来看戏,其实是看人来的。卢筱嘉到共舞台看了几次戏,看中了露兰春。露兰春虽唱的是生角,但风情做派,一吟一唱都带有一种媚人的娇柔。卢筱嘉初次听露兰春的戏,露兰春刚一出场,一个飞眼就把卢筱嘉飞了个心猿意马。从此卢公子就盯紧了露兰春,戏台上下,送花、约会,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这一天早晨,卢筱嘉起床后洗漱完毕,就吩咐佣人把早点拿来。伺候卢筱嘉早点的是个20来岁的后生,名唤阿旺,生得精明伶俐,最善于揣摸主人的心思。他把早点放在卢筱嘉的桌上,故意在下面压了一份“晨报”,这种报纸专门报道上流社会、娱乐圈中的艳闻逸事,供一些有闲阶层的人们消遣。
卢筱嘉先端起了果子露,同时用眼瞄了一眼底下那张报纸。恰好报纸折在上面的那一版上,登载着露兰春主演《落马湖》的报道,鹅蛋般大小的“露兰春”三个字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心中又荡起绵绵情意,不由抬眼望了一眼阿旺。阿旺垂手侍立,会心一笑:
“少爷,今儿可有露兰春小姐的戏啊!”
“露兰春,露兰春,你就不知道出出主意?”卢彼嘉沉吟了一下,喃喃说道,随后又问:
“阿旺,你一向鬼主意多,你说说,怎样才能赢得露小姐的芳心呢?”
“少爷,恕我阿旺多嘴,”阿旺一边说,一边偷偷察看着卢筱嘉的脸色,“哪个女人不爱金银珠宝?更何况像她这样的梨园戏子,多给些小恩小惠,她肯定会动心。不过……”
阿旺故意卖了个关子,把话茬刹住不说。
“不过什么?”卢筱嘉转身盯住阿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少爷,这个露兰春小姐可是黄老板的意中人哪!”于是,阿旺把露兰春的身世、和黄公馆的关系,以及黄金荣如何看中露兰春、着意讨美人欢心,为她捧场宣传等一一讲述了一遍。
卢筱嘉听完把眼一瞪:“他黄麻皮是个什么东西,年纪一大把了还占着这样一个美人胚子?今晚就去共舞台,我倒是要看看这支出墙红杏摘得还是摘不得!”
当晚,卢公子带了两名马弁,早早来到戏院。他们在包厢坐定,戏还没有开场。卢筱嘉唤过一名跟班,将一枚金丝钻戒交与他,让去后台送给露兰春小姐,并约定戏散以后一同吃饭。
露兰春正在化妆,见此举动可左右犯了难。她唱戏的这个共舞台是黄金荣的地盘,并且每次散戏后都是黄金荣派车接回,今天所得到的一切名誉、待遇都是黄金荣给的,这次若去和卢筱嘉约会,岂不是砸破了醋坛子,捅翻了马蜂窝?若拒绝了卢筱嘉,那也是没有好果子吃,卢筱嘉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公子”之一,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子,有权有势,更是不敢得罪。这露兰春也不是等闲角色,她收下了戒指,至于约会之事,只推说今晚没有空,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跟班来回卢筱嘉,卢筱嘉不由一阵冷笑,顺手掏出一张帖子,丢给跟班,命令道:“去,露小姐不喜欢私的,少爷就来公的。”
露兰春接着帖子,心慌意乱,还不曾想出对策,戏台上已锣鼓敲起催着上场了。她急忙站起来,走进门口,做了几下深呼吸,力使自己神智清爽一些,然后出场了。
这晚,露兰春反串小生,演岳飞《镇潭州》。大剧院里人已坐满,一些绅士、名媛、阔少、太太们都在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一边等着戏开场。黄金荣坐在特座上,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正得意洋洋地眯起眼睛笑着。他左手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雪茄,右手在扶手上扣着鼓点,由于天气热,脸上不住地往下淌汗。
看见黄老板耐不住热,戏院一个打杂的跑前跑后地忙乎,又是用蒲扇扇风又是拧毛巾送上。黄金荣接过毛巾正要擦脸,忽然听到一声怪声怪气的喝彩:“唷,唷,好———”
黄金荣撂下毛巾往喝彩方向一看,见是包厢里的一位公子哥儿站在座位上,拔直了喉咙叫好。黄金荣再往台上定神一瞧,露兰春刚从“出将”门上场,甩了一下水袖,移步台中亮相,想将腰上的垂带踢上肩头,连踢三下,都没踢上去。台下人看着,由于慑于黄金荣的威势,没有敢声张的。但是,卢筱嘉作威作福惯了,无所顾忌,再加上肚子里正憋着一股闷气,当下便怪声怪气地喝起倒彩。
“唷———!乖乖,好功夫!”
露兰春一听有人喝倒彩,忙抬头用粉眼朝卢公子方向一瞟,做了个应景的俏眼,意思是请包涵一些。可是这卢公子却硬是不领情,仍然是一个劲地起哄:“唷,漂亮!啊哈哈!妙哉!”
台上的露兰春难堪极了,顿时觉得头昏目眩,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昏过去了。
“别着急,再踢啊!”卢筱嘉的随从也跟着主子大喊大叫起来。
卢筱嘉正得意洋洋地说:“名角又怎么样?连这点功夫都没有?啊,好———”
他这边损人出恶气,黄金荣那边已气得肺都炸了。卢筱嘉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右边腮帮子上“啪”地一声,已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子。黄金荣一脚踏着坐椅,一手叉腰,大喝一声:“好猖狂的小子,给我打!”
“是!”散在附近的一群打手马上冲过去,抓住卢公子的衣领提拎了出来,一把将他摁在空地上,拳打脚踢就像一阵雨下来。黄金荣的这群打手本来就是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平日无事尚要生非,如今有了这么一个闹事的机会,岂肯放过,一个个狐假虎威,争先恐后,拳脚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卢筱嘉带来的两个马弁本来见主人被欺,想上来帮忙;但是,看见这些打手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般心狠手毒,自己人少势单,缩在一边不敢上前搭救,但是,他们即使是这样也吃了黄金荣手下的一顿打。众打手把卢筱嘉打得鼻青脸肿,过足了瘾,这才罢手。
尽管卢筱嘉被打得哭爹叫娘,但坐在不远的黄金荣怒目相向,脸上的麻子颗颗绽起,待哭喊声小了后,喝令把那个捣乱的家伙带过来。卢筱嘉被打得鼻青脸肿地拖了过来,黄金荣刚要骂娘,突然却像被谁捏住嗓门,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了。他认出了卢筱嘉。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黄金荣虽说霸道,但毕竟只是一方毛神,而那卢永祥则是权倾东南的督军,双方实力之差,无异是天上地下。
黄老板打一个愣怔,心想,若当面赔礼,这卢筱嘉不依不饶,众目睽睽,可太栽面子了,于是装作不认识,把这件事当做误会,当下咬着牙喝了一声:“好,放你一马!”
这时,卢筱嘉满身满脸都是血,笔挺的西装被撕成碎片,他缓过气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姓黄的,走着瞧!我不叫你尝尝我少爷的厉害,算我没本事。”转过身,带着两个也被打得一瘸一拐的跟班,出了戏院,扬长而去。
卢、黄争风吃醋,以至斗殴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上海滩,人们估摸卢筱嘉不会善罢甘休,都在等待着看好戏。
卢筱嘉挨了一顿毒打,当然忍不下这口恶气。连夜跑回杭州,去向父亲浙江督军卢永祥哭诉。
到了杭州,他直奔督军府。府门前有两名兵士站岗,认得卢筱嘉,当即“啪”地一个军礼:“大少爷!”卢筱嘉也不答言,径奔客厅。卢永祥正在与郑秘书下棋,见状吃了一惊:
“筱嘉,怎么了?”
卢筱嘉放声大哭,边哭边把被大流氓黄金荣聚众殴打的事说了一遍。卢永祥一听火冒三丈:
“这个麻皮,不过是法国佬的一条狗。我儿子再不行也不到你白相人来管。我倒要看看这麻皮的能耐,你头上生了角,我也能把你踞掉!”
卢永祥当即致电上海淞沪护军使何丰林,责令他出面为卢筱嘉出气。
1922年前后,上海地区是皖系军阀卢永祥的势力范围。何丰林名义上受江苏督军齐燮元的管辖,而实际上则事事听命于浙江督军卢永祥。何丰林是卢永祥部下,怎能不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劳。
黄金荣打了卢筱嘉,得胜回了同孚里黄公馆。林桂生并不知道老公是为着露兰春起的风波,满以为卢筱嘉仗势欺到黄门头上了。她看黄金荣长叹短吁有些害怕,便笑他胆怯,将嘴一撇,连连冷笑:“嘿嘿,总探长,你这块牌子也该收起来了。连个毛头小子都摆不平,还是好好在家猫着吧。”
林桂生一激,黄金荣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脸上那几颗大麻子颗颗涨开。他猛一拍桌子,跳起来大吼大叫:
“不信老子就摆不平他!走着瞧,老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黄金荣带领保镖倾巢而出,直奔老共舞台,临出门还亲自给法捕房去了电话,要全班华捕到场助阵。刹那间,老共舞台戒备森严,各出口、太平门旁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华捕,场中巡逻的则是黑拷绸短打的保镖。这些保镖一个个卷着袖子,敞着怀,露出臂膀上的“刺青”和胸前悬挂的金灿灿的金表链,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他们不住地往包厢里射来警惕的目光,搜寻着可疑的看客。
那些来到老共舞台消闲听戏的看客们见此阵势,哪里还有什么雅兴,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怀疑到自己头上。
可是,直到戏散,都不见卢筱嘉的影子。黄金荣倒松了一口气,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敌不过人家的势大,来此只不过撑撑黄老板的面子而已。既然卢筱嘉没有露面,黄金荣当即将头一摆,吩咐备车回府。
一连几天过去了,老共舞台仍然风平浪静。
这天,黄金荣吃罢晚饭,只带了四个贴身保镖摇摇摆摆走进了共舞台大剧院。共舞台今晚要首演《枪毙阎瑞生》。这是根据一件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编的新戏,讲的是阎瑞生诱骗杀害妓女黄莲英的故事。露兰春饰妓女黄莲英,有一段《莲英惊梦》是她的拿手戏,还灌了唱片,在留声机里放着。
为了露兰春这一出戏,黄金荣摆出法租界大亨的权威,事先发了请帖,请租界里各帮会、商会的头面人物来看戏,为露兰春捧场。
剧场打人的风波已过,剧院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场面。太太、小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拿檀香粉扇,与一些公子哥儿、阔少们打情骂俏,娇言浪语,眉目传情,茶水、糖果、点心一桌桌摆满,相熟的人们凑在一起谈论轶闻趣事,这个坤角、那个名伶,以及正上演的新戏;有的戏迷们摇头晃脑地哼几句戏文,逗得人们哈哈大笑。跑堂的、卖小吃的、小混混们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凑个热闹,整个老共舞台乱哄哄的一片。
锣声一响,露兰春踩着碎步上场。由于是新戏,她今天的行头全是上海最时髦、最风流的装扮,行动间动作身段,风情尽露;啼唱宛啭,媚波频传。一出场就是满堂彩。黄金荣乐得心花怒放,他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合着锣鼓点子,光脑袋摇来晃去。他看得很入神,很迷痴……
戏正唱到高潮,“莲英”一句摇板,令台下观众又一次欢呼鼓掌。黄金荣将头一仰,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突然十几个便衣悄悄溜进了正厅包厢。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青年掏出手枪顶住那颗光脑袋,一声低喝:“姓黄的,幸会了。”
黄金荣睁开眼一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
“是我,卢筱嘉。”西装青年冷笑一声,头一摆,吩咐便衣队动手。几个便衣上来就狠狠地给了黄金荣两个耳光,打得他头晕目眩。随后一个便衣朝他腰间又踢了一脚,黄老板马上一捂腰,蹲了下去。
“麻皮,你的命连狗都不如,要是不相识,爷们现在就送你上西天。”说着,有人上前又狠狠地打了十几个耳光,又飞腿向他身上猛踢。
这边形势一变,剧场里立刻乱了起来。观众们四散奔逃,女客们尖声怪叫,噼哩啪啦,桌倒椅翻,人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门去。
黄金荣带的那四个保镖早已被便衣军警制服。人家手里都有手枪,他们只有两只拳头、一把匕首,若硬往上冲,岂不是以卵击石,白赔一条小命?光棍不吃眼前亏,一个个乖乖地被缚绑起来了。
卢筱嘉更不多废话,一挥手,两个便衣架起黄金荣,拖出大门,上了早在门外等着的一辆轿车。轿车载着卢筱嘉一行,在夜色和霓虹闪烁的街道上,风驰电掣般地向淞沪护军使署驶去。
黄金荣在老共舞台上被绑架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上海滩。第二日,各大报纸纷纷报道了此事。堂堂华捕第一号黄金荣、大名鼎鼎的黄老板,竟然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遭人绑架,不说他的徒子、徒孙们觉得脸上无光,只说那些小泼皮、小混混们,过去靠在黄金荣门下吃饭的,也将黄老板低看了三分。至此,大亨黄金荣真是丢尽了面子。
这一次的被绑票,使黄金荣在上海滩的显赫声名、一方霸主地位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