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光线暗淡。窗子敞开着,空空的露台沐浴在上午炙热的阳光里。
窗子旁一位身材苗条的先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气候,太阳不能把他黄褐色皮肤的颜色变得更深些或者更浅些了。他的头很小、很匀称,一双乌黑的眼睛非常明亮,鼻孔像阿拉伯种马一样又长又大。他的气质里也透露着种马的高傲和一触即发的脾气。他平时的举止、谈吐,几乎像东方人一样沉稳镇定。他的家族应该是纯种的西班牙人,但在摩尔人入侵之前,古时西班牙人的头发是金色的。也许是格拉纳达人和作为俘虏的哥特人的一次调情,开启了这段漫长而又鲜为人知的血统渊源,使皮特维亚市政警察局局长米格尔·伍利兹的血管里流淌着这种血。
“嗯?”另一个躺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用英语说。这是个纯种的哥特人——淡蓝色的眼睛,冬日里阳光般淡色的头发,面部粗犷而且棱角分明,仿佛是从坚硬的物质上一下下凿出来的一样。鼻子高挺,长长的下巴如同岩石一样坚固。南方的太阳严重影响了他的肤色,漂白了他的头发,把他的皮肤烤得火红。
“你读过了吗?”些许斯堪的纳维亚口音令人联想到了他的脸——就像从某种材料上粗略地刻出来的一样,一板一眼。
“是的。”伍利兹来到桌旁,“一份了不起的文件。拉尔斯,抽烟吗?”
他把烟递了过去。这是一种当地的黑烟草,味道有点苦。和拉尔斯·林斯特隆硕大的下颌相比,这只烟就像支牙签。伍利兹的嘴唇被雕琢得很细致,比例适中。他的目光落在了犯罪记录上的第一页。他大声地读道:
“致圣特雷萨皮特维亚港警察局局长: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鉴于我是这里的警察局局长,而且你邀请我来阅读这份手稿,所以我大胆推测:作者已经遭到暴力而致死。对吗?”
“我不知道。”林斯特隆犹豫地说。
“你不知道?”伍利兹皱着眉问,“你是说,你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还是你不知道她是自然死亡还是遭遇不测?”
“有位女乘客昨晚死了,”林斯特隆继续说,“这件事我确实知道。她是暴死的,只是我不知道这是意外、自杀还是谋杀。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份手稿的作者。”
伍利兹的眼皮嘲弄似的垂下来,“你还没读这份手稿吗?尽管上面要求说只有当作者遭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才能读?”
“你认为是我错了?”林斯特隆严肃地回答,他不是拿顾虑开玩笑的人,“等一等,米格尔。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我发现了尸体,是一位女乘客。我认为这件事应该是一次‘令人遗憾的意外’。然后,船上的轮机长说两个大通风口中有一个今早被堵住了,他派了一名船员去清理。就是这份手稿把通风口堵住了。手稿的第一页写着:只有当我遭到暴力而致死的情况下,以下内容才可以作为参考。上面没有写名字,而船上正好有人暴死。所以我想这份稿子应该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写的,我就读了读。要是你的话,不也会这样做吗?”
“很有可能。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手稿里的描写和死掉的女人并不相符。”
“是什么不相符?”
林斯特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看到她的尸体你就明白了。”
“想吊我的胃口?”
“不,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会发现我注意到的事,并且得到相同的结论。我相信想象力会发生作用。你会有同等的观察机会。我一看到手稿,就立刻下达命令,任何人不能移动尸体,直到你看到她为止。我认为,这份手稿显然不是这个死去的女人写的。只是,读了以后,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我认为这不是意外。文中提到的现金是很明显的杀人动机。根据上面的内容来看,至少有一个嫌疑人——门多萨,我们船上的事务长,就是那个口述信件、可能将其作为自杀遗言的人。”
“但是,即使这个人是自杀死亡,那张自杀遗言并没有派上用场啊。”伍利兹沉思地说,“你是说这个死掉的女人不是写这份稿子的人,也不是听人口述、亲笔写下自杀遗言的人。那么,概括起来,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一个女人因为害怕而写了这份手稿,但却是另一个女人被谋杀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把她当成另一个人给杀了?”
“我不知道。整件事都令人迷惑。”
“所以你就把这件事丢给我!”伍利兹坐在桌子后面的转椅上,“稿子上没有签名。作者可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谁。如果条件允许,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卷进谋杀案。”
“我很清楚作者是谁。”林斯特隆回嘴说。
“你能证明吗?”
“船上只有三名女乘客——哈利夫人,我曾经在之前的几次航行中见过她,另外两名女乘客我不认识,都很年轻。我查了乘客名单,一个叫莉维亚·克莱斯比,一个叫妮娜·凯斯。手稿以第三人称提到了哈利夫人和克莱斯比小姐。所以——作者一定是妮娜·凯斯。”
“你询问过她了吗?”
“没有。那是专业人士的事。是你的工作。”
“如果她拒绝承认那是她写的,声称这份手稿完全是虚构的呢?”伍利兹提问说,“如果是托尼·布鲁克让她这么做的呢?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这就是她写的?我们不能凭借笔迹来辨认,因为这些都是打字机打上去的,也不能依靠指纹,现在的稿子上可能已经有很多人的指纹了。如果我们想拿手稿作为呈堂证据,恐怕会遇到麻烦。我们不能把一份没有署名的东西当成证据。为什么作者不把他的名字、年龄、性别和国籍之类的写上去呢?”
“你说的是警察的那一套,米格尔。外行人怎么会想到那么做至关重要。她可能想在结尾处签上名字——就像写信一样。”
“她在句子中间停下来了,”伍利兹继续说,“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正要告诉我们她把钱藏在哪儿了。北美的杂志社称这个为‘悬念’。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斯特隆嘀咕着说,“我怎么会知道?显然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打断了她。就在她写完手稿打算装进信封之前。”伍利兹望着窗子的铁栏杆映在水泥地上的影子,“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尸体?”
“我不知道。是一名乘务员今天早上六点钟发现的,就在我们靠岸之前。”
“这是离开圣安德鲁之后的第一站吗?”
“是的。”
伍利兹的目光转向林斯特隆:“这么说,谋杀案是在海上发生的,凶手就是船上的某个人。”
“如果这的确是一起谋杀案的话。”
“你不确定吗?”
林斯特隆叹了口气,“她是在主升降口扶梯的最下面被人发现的。昨晚天气恶劣。她可能是失足跌下去的。”
“鲁伯特勋爵的死也可能是意外。”伍利兹喃喃地说。林斯特隆点了点头,“米格尔,我想让你来处理这件事。航运公司会很感激你的,如果你能做到——小心谨慎。我们刚刚开始用货船载运乘客。名声比利润更重要。如果阿科尔公司能做到的话,我们也能做到。这样的事显然不会帮忙赢得声誉,主管一定会责备我。他对每件事都挑剔——从海上阑尾炎切除术到飓风,一个也不放过。”
“很抱歉,”伍利兹回答说,“我恰巧今天下午要乘船去纽约。这还是战争开始后的首次假期。”
“哪家航运公司?”
“托马斯航运公司。”
“应该是新奥尔良号,它就停在码头。”林斯特隆踩灭了烟蒂,“圣克里斯蒂娜号上还有几个空隔间。”
“你在招揽生意吗?”伍利兹嘲笑似的扫了一眼一脸无知的老朋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今晚就动身?”
“你怎么知道今晚就能起程?你的船会被扣押,直到一切真相大白。我不会留下来,但是——我的副手会全权处理的。”
固执的林斯特隆越发严肃了,“如果你的副手拖延了行程,他会令乘客不安,延误送货的时间,彻底打乱航运公司原来的计划。尽管如此,他依旧抓不到凶手。因为除了那份匿名的稿件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与谋杀案有关的东西了。”
“如果我和你一起航行呢?”
“他们不需要知道你是警察。你只是名新加入的乘客。你可以和涉案人员住在一起,没有人会提防你。从这儿到纽约的一路上,你一定有机会找出凶手。”
“很有趣,”伍利兹回答说,“但是,这样做不合规矩。想一想引渡的诉讼程序——你得填写五份一模一样的表格。”
林斯特隆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头脑简单。
“米格尔,我一向钦佩你对这类案子的办案能力。商船队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你解开了克拉伦斯·艾米特之死的谜团,大家都很感谢你。”
伍利兹沮丧地笑了笑,“你是在强迫我吗?我的上司不知道艾米特的真实死因。正如他们不知道我在西班牙支持的是共和党一样。以前,我愿意这么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生活目标是,安安稳稳拿到我的退休金。”
林斯特隆咧着嘴笑了,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你永远也得不到那笔退休金了,米格尔。”
“为什么?”
“因为,在你远没达到退休年龄之前,你会做一些极不寻常的事,这些事不仅会搭上你的退休金,还可能把你自己送进监狱。”伍利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拉尔斯,我已经人到中年。对拉丁人来说,玩世不恭和中年是同义词。看看我们的政客吧——他们就像钟表的指针一样,从左到中间再到右边,对自己的立场永远摇摆不定。”
“你是个例外,你总是逆时针转动。”
“我不该这么做。”
“好吧,米格尔。”林斯特隆站起身,拿起那份手稿,“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副手,祝你旅途愉快。”
“等一等。”伍利兹跟在他身后来到门口,“那个女人是因为不慎跌倒而死亡的吗?”
林斯特隆暗淡无光的眼睛冷漠地眨了眨,“这很难说。你现在最好开始收拾行李,如果你打算今天下午出发的话。我会把所有细节和负责这个案子的人交代清楚。”
伍利兹的表情依旧那样平静,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像刻在象牙上的面具一样。但是,他的眼神掩饰不住他对冒险的渴望。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叫莉维亚·克莱斯比吗?”
林斯特隆停在了门口,“你是问她在乘客名单上的名字,还是她护照上的名字?”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你这个讨厌的家伙!”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西班牙语咒骂着,“她在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是什么?”
“莉维亚·克莱斯比。”
“那她护照上的名字呢?”
林斯特隆严肃地说,“莱斯利·道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