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梯子,来到飓风肆虐的甲板上,幸好刚才在隔间里拿了一件带兜帽的雨衣。我的头发剪得很短。即便有防护措施,狂野的风还是夹杂着雨水朝我的脸和腿拍打下来,淋湿了我的长袜,吹散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上。
我斜倚在风中,一边在甲板上走,一边朝每根支柱后面的救生船下面张望,确保那里没有人。整个甲板上空荡荡的。那一刻,我独自享受着黑夜、暴雨和狂风。我停在护栏旁,紧紧地抓着栏杆,即便船突然向前倾斜,我依然能够稳稳地站在那儿。船下的海水,夹杂着泡沫,闪着银光,从船边翻滚着涌向漆黑的夜。
突然,托尼在我的胳膊肘旁和我说话。
“你不能谨慎点吗?完全不知道要小心?站得离护栏这么近,就你一个人,何况甲板上面没有遮掩,还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你甚至没听到我走上来的脚步声!”
我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把整件事都忘了。”
“对你打击很大,是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拉起了雨衣的领子,但是头依然暴露在大风中。雨滴像泪水一样在他的面颊滑过,潮湿的头发卷曲成了鬈发。
“什么意思?”我问他。
“因为鲁伯特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上去很难过。”
我试着振作起来。
“鲁伯特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他了。我还记得我十八岁那年,他带我参加了哈佛毕业庆典。现在……”我抬头望去,原本清晰可见的天空现在漆黑一片,“他在哪儿?正在望着我们吗?或者,他已经变成宇宙万物中微小的元素了?”
托尼递过了烟。我弯下身,去触碰他手里握着的火柴。火苗随着风的撕扯激烈地跳动着,托尼再去给自己点烟的时候,火苗熄灭了。他把熄灭的火柴扔下了船,两只胳膊倚着护栏。
“火焰去哪儿了,现在?”他轻声说。
“但是鲁伯特……他的身体并没有消亡。他转变成了其他物质。为什么灵魂就不能转变?物质不会被创造产生,也不会消亡。”
“物质的机能除外。”托尼总是能在他那一代人接受的信条里找到问题的答案,“想一想,精神、思想、个性,这些都对人体正常运转发挥着功效。如果一台收音机被打碎了,就不能听了。盒子、管子之类的零件依然存在,但是,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见鬼,我本人也很喜欢鲁伯特。当我的生活一团糟,没人愿意帮我的时候,是鲁伯特伸出了援手,帮我在奎斯奇亚找到第一份工作。那个时候,甚至连我父亲也不肯理我。”
我思考着他用收音机做作的那个类比。收音机坏掉之后,依然存在的不仅是盒子和管子。还有我们听不到的、来自广播电台的声波和电波,只是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罢了。也许鲁伯特身上某种无声的、隐形的物质……
托尼的话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你的父母和鲁伯特的父母之间有夙怨,是吗?”
“就像那些愚蠢的家庭争吵一样,”我回答说,“我的父亲向鲁伯特的父亲借了一笔钱。他们口头达成协议,这笔钱通过我父亲在我祖父拥有的庄园中所占的股份来偿还。我祖父去世后,鲁伯特的父亲成了遗嘱的执行人。正如我父亲预料的那样,鲁伯特的父亲声称庄园财产越来越少,根本不够偿还债务,更不用说有能力还钱了。我父亲认为他在我祖父重病期间想办法故意使庄园的财产减少。鲁伯特的父亲就想让我父亲亏欠于他,因为他们还为其他事情争吵,比如政治。没有人留意这件事,但是两个家庭就是不往来——直到战争期间我在华盛顿巧遇鲁伯特。那个时候,我们双方的父母都去世了。整件事太久远了,我们一笑置之,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
我怀疑托尼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他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确实在想别的事。
“你认为阿曼达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你现在依然觉得鲁伯特的那次事故是——意外吗?”
我颤抖了一下,不仅是因为身上淋了雨的缘故,“谁知道呢。”
“你说鲁伯特出事的时候,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托尼把声音压低说,“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摔断了一条腿,头上有一道伤痕。肯定是骨头断了,否则他不会死的。如果他不是被马蹄踢伤的呢?可能是被撞倒的,然后任他在那里自生自灭,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在他马鞍的腹带上动了手脚,希望看到最坏的情况发生,这也许是他为什么没有解雇那个养马的仆人的原因。他有理由怀疑这件事是别人干的。也许整件事一开始就和这笔钱有关。”
“鲁伯特不会报警吗?”我反驳他说,“如果他真的怀疑什么人的话。”
“也许他没有证据。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
我又一次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托尼,你听说过尧帝吗?”
“究竟是什么?”
“他统治中国的时候,中国正处于鼎盛时期。那个时候,流传着有关和平安宁的谚语。‘尧帝时代,少女独自一人携带一袋金子从帝国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而不用担心受到攻击。从那时起,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
“轻描淡写。”托尼喃喃自语说。
“所以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托尼,你知道为什么事务长要我们捐钱的时候我要向你借钱吗?因为我的钱包不见了。大部分的旅行支票也丢了。”
“不见了?”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认为是被偷了。”
托尼笑了笑,“你认为是贼偷走了你的钱包和支票,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当然了,他并不知道你还带着一包足足有十万美元的钞票。”
“正是因为他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所以他才偷走我的钱包。”
托尼耸了耸肩膀,试图弄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他怀疑鲁伯特的钱在你这儿,但他不确定,他不知道钱藏在哪。所以他先偷走你自己的钱,希望你迟早会用到从鲁伯特那拿来的那些现金。当你开始花一百美元现钞时,他就能确定鲁伯特的那包钱就在你那儿。如果他在你取第二张钞票之前紧紧地盯住你,他甚至可能发现你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如果他偷走第一张一百美元,或者在桥牌游戏里把钱骗走,他就能更早地发现藏钱的地方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怎么会一开始就怀疑钱在你那儿?”
“任何一名乘客或工作人员现在都有可能知道这件事。我告诉过你我听到走廊里对话的事了。今天下午我们在屋里说话的时候,无论谁恰巧从那里经过,都会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
“天哪!你确定吗?”
“非常肯定。我听到哈利教授和他妻子在走廊里争吵,就在你离开我的隔间之后。透过通风口,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使说话声很小。”
“你认出是他们的声音吗?”
“不。声音太小,很难辨认出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是哈利夫妇?”
“他们是这艘船上唯一一对已婚夫妇。那个女人称他为‘我的丈夫’。”
“也许詹姆斯·舍伍德和那位克莱斯比小姐秘密地结了婚。”托尼咧着嘴笑着说。
“为什么要秘密地结婚?”
“舍伍德是个奇怪的家伙,有关他个人的一切都很神秘。我根本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国家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无论这两个人是谁,他们不知道我能听到他们说话。”我继续说,“那个女人问那个男人他是否肯定他们的谈话没人会听到,那个男人说是的。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没听到我们的谈话。但是,在那两个人出现之前,一定有人听到了。因为,我可以肯定,这里有人怀疑鲁伯特的钱在我手上。我的钱包偏偏在这个时候丢了,这绝不是巧合。”
“有没有可能是乘客中的某个人?或者是船员?”
“都有可能。可能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比如说,哈利,他热衷于谈论关于蛇和蝙蝠的话题,在其他方面倒是很理智,甚至算得上精明。他的妻子显然非常贪慕虚荣,热爱那些用钱可以买到的东西。克莱斯比小姐好像需要钱,舍伍德也一样。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只有几个星期。就像你在圣安德鲁宾馆的酒吧里与人结识的方式一样。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谈论这些——你或许注意到了。为什么不把钱交给事务长呢?”
“因为在这艘船上,最令我怀疑的就是他。就在船出发的几小时前,我在鲁伯特的家里见过这个人。只是他当时没有穿事务长的制服。”
我犹豫了一下。我应该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告诉托尼吗?他会相信吗?如果他相信了我的话,他打算怎么做呢?他生性冲动,而且不是太聪明。我约束不了他。而且,我不想把他牵扯到这件事中来,让他越陷越深。
我们的周围漆黑一片,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均匀的鼓声——声调高扬,比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节奏更快,更悠扬,更具穿透力。
“飞机。”托尼说。
我向上望去。远处,两架小得如萤火虫般的飞机划过黑夜中的苍穹。顷刻间,它们又消失在滚滚的乌云中。
“他当时装扮得像名花匠,”我继续说,“他有把大剪刀。正在修剪树篱。”
“太奇怪了——也许他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有关这笔钱的事了。”
“不止一个人窃听到了这件事,”我若有所思地说,“勋爵家的花匠,或者是我隔间外的什么人。”我苦笑了一下,“谣言很快就会传出去。也许,现在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钱在我这儿。”
托尼对此感到很烦躁,眉头紧锁,“管他呢,为什么不把钱直接给事务长?假设说,他确实想偷这笔钱,这重要吗?反正现在鲁伯特已经死了。”
“是的。可他偷了钱也许依旧不会罢手。他可能会杀掉你和我,鲁伯特已经死了,我们是唯一知道这笔钱存在和钱归谁所有的人。为了避免麻烦,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笔钱的事告诉船上的每个人,让他们去争去抢,但我不想认输,不想这样解决鲁伯特托付我办的事。”
“感情用事!”托尼更加尖刻地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钱交给我。”
我看了看托尼。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从舷窗透进来的光凸显了他嘴角边严肃的神情。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严肃。或者说像现在这样幼稚。年长的人会假装满不在乎地对待这件事,无论他多么担心。
“谢谢你,托尼。”我朝他笑了笑。
“你会把钱交给我吗?”他热切地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打算把钱放在我这儿?”
“当然不。”
“但是……”
我笑了笑,“你真的认为我会让你去冒险?为了我,让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去送死?很抱歉你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是钱散落一地的时候你恰好到我的屋子去,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件事。”
托尼由严肃转变成生闷气——这样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孩子气,“你对我说话的时候,永远都像一个六十岁的人在和一个大概只有十四岁的孩子说话。你不明白吗?那个窃听到秘密的人不会怀疑钱在我这。即使他有所怀疑,我可以用拳头教训他,我还有一把左轮手枪——许可证和一切证件齐全。银行的工作有时需要带很多现金在身边,所以我就买了把枪。”
我幻想着托尼用枪杀掉那个在黑暗中偶然遇到他的第一个人的场景,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无辜的。我也预见到了托尼这样做的后果。
我不能对他说:你真是个善良而自负的小子,为人慷慨,做事笨手笨脚,满脑子都装着游戏,极为单纯。鲁伯特甚至说,即使他遇上个狡猾的人,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是骗子。
我只能说,“不,托尼。这是我自己的葬礼。”
很不幸,只能选这个词了,托尼咧着嘴笑了笑。
“这就是我害怕的!找个地方把它放好,你不能把十万美元放在手提包里度过这三天。尤其是当这么多人已经怀疑钱在你身上的时候。”
“现在钱没在我的包里。”
托尼看了看挎在我肩上的白色牛皮质地的袋子——软软的,里面显然是空的。他张大了嘴,“哪去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托尼置身事外。
“我不告诉你。”
终于看到托尼脸上那种无所谓的自满的神情消失了,我暗自得意。他圆圆的粉嫩的脸庞看上去有些苍白,在昏暗的灯光下甚至显得那样清瘦,他慢悠悠地说,“哎呀,你这个——你这个白痴!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我怎么帮你呢?”
我摇了摇头,“你会不经意间说出去的。”
“亲爱的姑娘,讲讲道理吧!”
“你难道不明白吗,这种方式最安全。”我争辩说,“如果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钱在哪,可能我们两个都没事。你不知情,那个贼就不会杀我,因为他自己找不到钱,他不敢杀掉唯一可以告诉他钱藏在哪的人。他只能监视我,想办法让我在不经意间把藏钱的地方透露给他。”
“如果她逼你告诉他怎么办?”
“在这么小的船上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这里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隐私。”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找不到那包钱?如果他找到了,我们两个就更危险了!”
“没有人能找到它,趁人不注意秘密地找也找不到。即使是官方人员去找,他们也找不到。肯定搜不到我藏钱的那个地方。”
“别这么肯定。你能想到把钱藏在那儿。别人也能想到。”
“他们想不到。”
“你怎么这么肯定?而且这么固执!难道不能相信船上的某位船员吗?比如说,船长?”
“即使是船长,也不能够相信。想想看吧,他的收入那么少,十万美元对他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啊!我不知道我在害怕谁,托尼,但是,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怀疑。这件事我向谁都没说——也没告诉你——因为我对一切都没有把握。这就是钱所带来的最糟糕的麻烦——从你拥有钱财的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怀疑每一个人,怀疑他们要把钱从你身边抢走。通常来说,那些人确实会把钱抢走。如果我们能多印些钱,把钱的这种魔力消除掉,人们就不会对这么平常的东西如此在意了。”
托尼咕哝着说,“那种情况是通货膨胀。”
“迅速增加真正的社会财富怎么样?商品和服务?那么,只要杰出的人付出最大的努力,就不会有贫穷了。”
“那种情况是过度生产。”
“只是工资上涨赶不上物价上涨得快,所以大多数人才买不起他们所需的商品。为什么工资就不能成倍地增长呢?”
“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发生,”托尼回答说,“因为那些钱对于劳动者来说是工资,对商家来说就是成本。提高成本,利润就会降低。削减了利润,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从经济角度来讲,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相矛盾的社会里。我很久以前就不去关注这个社会了。我的座右铭是:抓牢你想要的东西。”
我们又就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就在那个时候,除了听着狂风和大海的怒号,又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恐惧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