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当晚,住院部901病房。

“他大爷的!就说车子好端端停路边儿上,我下去买罐可乐,都能被不长眼的撞了!还真是盛严霄他妈的掉腰子!”

许延情绪上脸,在病房里气愤得面目通红。

程归坐他旁边,倾身在茶几上写处方单,闻言笑了下,递单子过去:“许大少爷息怒,先把这个交给护士,给你盛三哥取药。”

许延噤声,高效率接单出门。

刚踏出病房,后一秒他脑袋又探回门里,试探地问正看手机的男人:“三哥,我用你微信加了医生,她通过没?”

“自己不会问?”盛牧辞靠躺在后背调节到四十五度倾斜的病床,眼皮都没抬一下。

许延:“……”

悄悄私加的,这可不兴问。

“要是通过了你先别删,等我手机修好,就一天!”许延伸出根手指保证。

盛牧辞掀眸远远看他一眼。

“哟,许大少爷手机坏了?怎么不买个新的?”程归故意笑他。

程归是盛牧辞的私人医生,三人都是相识多年的朋友,程归不是京市本地人,在离经叛道的贵公子圈里,显衬得尤为斯文。

“你以为我不想,里头的玩意儿都还没备份,我上哪儿哭去!”

许延脸都委屈皱了,埋怨着,忽地触及到某人一记凉丝丝的眼神,他吓一跳,瞬间改口:“拜托,被三哥砸手机超酷的好吧!爱了OK?”

“……”

盛牧辞摸过床头柜的烟盒,敲出一根,叼到嘴里,散漫着腔调:“门带上。”

“砰”。

许延把自己关了出去。

程归笑着摇摇头,倒了杯水,提醒:“至少一个月,烟抽不得。”

“知道。”白天那姑娘说过。

突然想到那位宋医生,盛牧辞自己都轻愣住,随后他又嗤之以鼻,没当回事。

他这个人,目空一切惯了,最不信的就是什么因缘际会。

扯淡。

就在这时,盛牧辞手机一响,微信弹出新消息。

SS:【你好,我是棠年的朋友】

SS:【很高兴认识你】

SS:【有些感情问题,但不着急,等你有空我再向你咨询[乖巧.jpg]】

盛牧辞右胳膊吊着,烟在齿间不轻不重地磨咬着过烟瘾,雅痞参半的气质中还渗着股狂劲儿。

他瞅着聊天框,皱眉略咬紧烟蒂。

这只软萌猫头的微信名:SS。

再看一眼自己的:爱谁谁。

什么破玩意儿?

“啧。”盛牧辞烦躁地点进个人信息,将年深岁久的“爱谁谁”删除。

敲出凶神恶煞的新昵称:生吃小孩儿。

随后盛牧辞顶着“生吃小孩儿”五个大字,没好气地给对方回复:【?】

问号刚发过去的同时。

SS:【对了,我叫宋黎】

盛牧辞一顿,一不留神烟没咬住,掉到睡袍上。他没去捡,顷刻后想明白,原来她就是许延加的医生。

不过,她似乎是将他错认成别人了。

鬼知道许延用什么法子加的人家,就他那堪忧的智商,做出什么事儿都不稀奇。

盛牧辞轻嗤。

放在往常,这样的消息他肯定是直接无视掉,可当时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许是名字同音,又或者是她给他的熟悉感太过强烈。

就连鼻翼那一颗小红痣都生得不偏不倚。

总之那时,盛牧辞就是不自知地对这位宋医生多了几分特别的印象,甚至还有一丁点罕见的耐心。

否则他也不会在重新看了两遍宋黎的话,觉得有趣,回过去一句“什么感情问题”。

只不过。

刚按下发送,他处变不惊的神情就忽现愕然。

【你有1条消息未发送】

【SS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聊天框里的红色感叹号,醒目到刺眼。

盛牧辞难能可见地傻了会儿眼,意识到自己被删除了,他舌尖抵了抵腮帮,险些气笑。

自我介绍完就把他删了?

真行。

他的耐性不持久,仅有的一丢丢就这么磨灭了。盛牧辞扔开手机,捡起掉在腹前的烟,重新咬住。

想了三秒,有些郁闷,不是很甘心。

他攥回手机,发送好友验证。

备注:【钓我呢?报警了】

吓唬这招确实有用,只过半分钟。

SS:【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盛牧辞挑眉,故意问:【宋医生?本人?】

对方大概对他先前的刻薄态度后怕,字里行间都是拘谨:【嗯……是我】

盛牧辞瞥一眼墙壁的电子钟:【10-14,20:20:52】

对面的姑娘看不懂:【这是……】

盛牧辞:【纪念纪念】

SS:【什么?】

盛牧辞:【老子第一次被人删】

SS:【……】

她愈发艰涩起来:【不好意思,我那个,刚刚手抖了】

盛牧辞硬生生看笑:【外科医生的手这么抖的?】

SS:【……】

SS:【你那边是不是天刚亮?先不打扰你了,关于心理咨询,我们改日再聊好吗?】

她果断又委婉地结束聊天:【祝你旅行愉快!】

溜得比见鬼了还快。

盛牧辞歪了歪头,玩味地说:【你要再删我呢?】

也许首因效应已将初印象鲜明地定了性,他只是取笑她而已,可人姑娘看着就跟恐吓似的,觉得他像是在问——

再敢删,你想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答:【不会】

盛牧辞:【真假?】

SS:【……真的】

盛牧辞用鼻音哼了声。

行吧。

一个十八年前破例穿走他外套,一个胆敢在这里哄骗他,还删他微信。

真是俩祖宗。

念及此,他忽地抬了一下唇,破天荒地回了个“嗯”字。

“想到什么了?都能把你逗笑。”程归抿了口水,好整以暇地问。

盛牧辞嘴角噙着闲闲的弧度。

“想到我祖宗了。”

见多了他乖张难惹,这样顺言顺语的态度,就好像暴怒的狮子惊奇地被捋顺毛发,程归还真不太能习惯。

目测有情况。

程归匪夷所思:“耍朋友了?”

他真是好奇谁有这一物降一物的本事,能当上这位祖宗的祖宗。

盛牧辞斜睨:“别跟我妈似的。”

“关心老板情感状况。”程归一本正经。

盛牧辞一副不着调的样儿,轻哂:“闲着没事儿也不谈。”

“你别是压根不喜欢姑娘?”

许延刚进门就听见这句话。

他一脸震撼地走进屋,有些害怕地说:“三哥,难道岑姨给介绍的姑娘你都不满意,是因为惦记我……”

程归一口水刚咽到喉咙,蓦地呛出声。

“你要么多翻翻《山海经》,要么自己找块地躺进去。”盛牧辞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许延:“……”

-

那晚盛牧辞入了梦。

梦见那夜暗无星月,胡同里静悄悄的。

他陪那小孩儿蹲坐在四合院门口的石墩,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话。

小姑娘有时凝噎不语,有时破涕而笑,带出又娇又奶的哭嗝。笑完难为情,手背擦一把眼泪,又不搭理他了。

他哼笑,金属质的打火机把玩得咔嗒作响。

不多时警察就到了。

院外的壁灯照下光晕朦胧,盛牧辞站在那儿,看着她被警察牵离的背影。

没走多远,宋黎扭过脑袋,和他对望了会儿,忽然不走了,迈着小碎步跑回到他面前。

她仰起脸,睫毛湿嗒嗒的,仍有些怯。

“谢谢哥哥。”五岁的宋黎含着温稚的鼻音,小声对他说。

盛牧辞垂眼瞧她,插兜里的手抽出,拿下嘴里的烟,勾勾唇:“谢谢哥哥啊?”

他屈开腿蹲下,和她平视。

“怎么谢啊?”盛牧辞笑得懒散,忍不住逗这小哭包玩儿。

宋黎呆呆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谢。

她有点儿委屈地低下头,温吞重复:“……谢谢哥哥。”

盛牧辞低笑,刻意压着嗓:“听见了。”

宋黎垂了会儿脑袋,睫毛又忍不住轻轻往上扬,去看他面部的伤。

那么漂亮一张脸,像精致的瓷器被割裂。

流血都渗着悲凉的美。

小孩子心思纯,最见不得完美的东西破碎。宋黎对他有感激,因而生出点儿心疼,捏住他衣角拽了拽。

“哥哥,以后不要打架了。”

“疼……”

盛牧辞眸光轻闪,看住眼前的小朋友,无所谓地笑道:“人善被人欺,小姑娘,听过没?”

“有人欺负你吗?”

“你说呢。”

“那你、那你告诉妈妈了吗?”

盛牧辞沉默下来,几秒后笑里裹挟冷意,戏谑答道:“哥哥跟你差不离儿吧。”

差不离的意思,宋黎不太能理解,只当他和自己一样,都没有爸爸妈妈。

她合上嘴巴,世界都随之安静了。

“那……那你打吧。”迟疑地想了半天,宋黎磨蹭着开了口。

盛牧辞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就打了?那哥哥受伤了怎么办?”

宋黎那时说话还有奶音,带着一本正经的稚气,说:“等你厉害了,就不会了。”

闻言,盛牧辞一低头,笑了。

随后他眼底的情绪又渐渐深邃起来。

你看,连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儿都在教他勇敢不屈,可有的人,只会逼他把隐忍当美德。

宋黎想脱外套还他,但胳膊短,男生的蓝白校服又宽大,她穿着都踩脚,袖子更是堪比戏服,长得夸张。

她怎么都够不着袖口。

“折腾什么呢?穿着得了。”盛牧辞指节轻叩了下她额头,把烟叼回齿间,站起身:“快点儿回家去,别赖这儿影响哥哥抽烟。”

只见她忸怩地低下头:“哦……”

“不想回?”盛牧辞察觉,这个只到他腰际高的小孩儿,似乎不太情愿的样子。

“……怕黑。”

宋黎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话里有些微妙。

盛牧辞没多想,跟她保证有警察带很安全,只是这小女孩很奇怪,看谁都生怯一般,怎么就不怕他呢?

但还是得承认,小姑娘漂亮得招人疼。

盛牧辞挑了下眉,又重新蹲下,笑得没正形:“告诉哥哥,我们小阿li的li,是哪个li?”

他问了,宋黎就很努力地去思考。

然而无果,最后她颓丧地摇摇头:“我不会写……”

盛牧辞还未言语,画面瞬地变幻,他栽倒在病床,橘色长夜化成了白光下的房间。

女孩子手握着他腰,俯身在床边,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肌肤雪白,一身白褂纤尘不染,纯美得惹人浮想联翩。

梦里她戴着猫耳朵,毛绒绒的。

巴巴望过来,那双眼睛和那个小朋友一样清澈无辜。

她凑在身前,浅浅的呼吸带着甜醺醺的香调,嘴巴是健康的红,润得像沾染露珠的樱桃。

他一眨眼,突然一阵两毛钱特效的云烟,散去后,只见她化作了一只猫,蹲在他胸口,倒像是微信头像里那只跳出了二次元。

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睛,喵了一声,忽地,它轻轻软软地开口说了人话:

“哥哥。”

“…………”

盛牧辞抽了抽嘴角,伸出手,指尖挠她白绵绵的下巴。

……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响起,硬生生将盛牧辞从沉浸的梦中拉扯出来。

“三哥,到点儿了,饭后还得吃药呢,我手机修好了,你要睡醒了就跟我说一声。”许延在门外嘹亮地喊。

盛牧辞眉头拧得很紧。

说你妈。

这大嗓门儿入土了都能被叫回魂。

盛牧辞眼皮掀开丁点儿,卧室是暗的,只两副窗帘的缝间有强光透进。

一夜过去,已是翌日。

他闭回眼,刚睡醒的声音嘶哑低沉,但饱含狠劲。

“滚。”

门口顿时安静,许延不再吱声。

盛牧辞再睡不着,一闭眼,脑中的光影便凝滞在那只猫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浮躁睁眼,摸过床头柜的手机亮屏,眯眼一看。

中午十二点整。

随手翻开微信列表,那只乳白色的小奶猫,混在一群男人乌秧秧让人不忍多看的头像中特别显眼。

别说还挺赏心悦目的。

“喵呜,哥哥……”

想起梦里那声荒唐的小猫撒娇,他耳底莫名像被猫爪子挠得痒了一下。

一身鸡皮疙瘩。

操。

盛牧辞绷紧下颔,掏了掏耳朵,暗骂了句。

——等你厉害了,就不会了。

小女孩儿童稚的声音,倏而间又软软糯糯地回荡在他耳边。

屏幕光亮前,盛牧辞半阖着眼,静下来。

现在,确实不会了。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点开许延的沙雕风柴犬头像。

盛牧辞:【昨天的宋医生呢】

许延速回:【三哥你醒啦!】

紧接着附上一张讨好的表情包。

盛牧辞板着脸,敲过去一个“?”。

许延经验很足,立刻识相:【什么事儿三哥你说,我马上去问!】

许延:【宋医生就算是在约会,我也绝对把她给你喊回来!】

盛牧辞平常猖狂惯了,想做什么从来无需寻理由。然而当下,他居然有短瞬的迟疑。

想了想,他面不改色扯了由头:【伤口被她摸裂了】

后一句:【叫她过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