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支城外已经是渺无人烟,甚至连一隻老鼠也找不到,大概它们也嗅到了这里的血腥气息,感觉一场杀戮就要大规模开始了。
我们在离郅支城外三里的地方驻营,左边是波光粼粼的都赖水,不知有多少康居人因为不服从郅支而被手脚捆住扔进了这条河里。想起当年我骗得郅支放我出城时那种惶惶的心情,胸腹间就涌起一阵愤怒。
我站在衝车上,靠近并仰望着郅支城,这座城修得还真高,比当年我在康居时要高大得多,尤其是土城外层层纍纍架构起来的木城,整个把内城环卫了起来,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可是再难,我也要把它攻下来。
郅支城上彩旗飘飘,按照方位,旗帜的颜色一丝不乱,东边是一色的青,西边是一色的白,中央则是一柄黄色的大纛,上面绣着一个狰狞的白虎,正在奔跑飞跃。大纛下就立着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郅支呼屠乌斯。他还是那么健壮,头顶被剃得闪亮,剩下的头发捆缚成一个小椎,在肩上晃来晃去。他的耳朵上吊着一对金色的环状物,全身披着皮甲,手拿弓箭,倚在城墙上对着我张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左右两边各站着几个胸前佩戴着珠形饰物的女人,也都全身披甲,各握着一张弓,背着箭壶,对着城下虎视眈眈。
郅支单于认出了我,大声道:“原来是张纯君,你不是说帮我向你们的皇帝陛下转达我的友好诚意的吗?”
我仰面对着他喊:“没错,我已经向皇帝陛下转述了你的诚意,皇帝陛下听说单于竟然放弃了匈奴王庭,躲在康居这样的小地方屈就,所以特意下詔,派遣使护西域骑都尉甘延寿君和我一起来迎接单于,希望单于就此带着妻子跟我们去长安享受荣华富贵,同时和你的兄弟呼韩邪单于握手言好。”
他显然不相信我的鬼话:“既然是来迎接我,为什么带这么多兵马?”
我已经看出他不可能对我信任,何必浪费时间徒费唇舌,现在正是清晨,朝阳照在这座城池上,一派欣欣向荣。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如速战速决,待久了士气不利。
于是我大笑道:“兵马带少了,只怕会重蹈谷吉的下场。”
郅支单于知道我在讽刺他,也大笑道:“你要再不退,恐怕就真要像谷吉那样了。”他拿起胸前挂着的牛角一吹,只听得呜呜几声,城墙上突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排满了匈奴士卒,每个人都披着皮甲,挽着弓,箭鏃齐齐指向我的位置。
我大惊失色,叫道:“赶快后退。”
幸好我来之前作好了准备,我话声一落,头顶上车棚砰然盖上,马车也像相反的方向狂奔,接着我就好像听见下了冰雹一样,车棚上咚咚咚响个不绝。等我跑回自己的阵地,跳出车厢,发现车厢外面密密麻麻钉满了箭矢,像个蜷曲的刺蝟。
这时远观郅支城,发现城门洞开,数百披甲挽弓的骑士在城门前来回游弋,马蹄踏起的尘土蔽天,显得有恃无恐,另有数百步卒重重叠叠站在木城上面,像鱼鳞状排列。城上披甲的射士也齐声大吼:“胆小的秦人,有种的来啊!”声音像浪潮一样涌了过来,营中的胡人们大惊失色,君长们都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和甘延寿。看来匈奴人确实凶横,竟让这么多的西域君长如此惊恐。
我跟甘延寿商量了一会,立即下令,让戊己校尉的两千汉兵排在前面充当先锋。西域诸国的士卒夹在两翼,等汉兵进攻顺利,再从两面包抄。胡人士卒们这才惊恐稍定。
这时匈奴骑兵见我们没有反应,越发嚣张,突然一声吶喊,全部向我们的阵地衝来,马蹄声震天动地,气势排山倒海。
我手中旗帜一挥,叫道:“上弩。”
汉兵的材官蹶张士齐齐弯腰,踏住弩臂,将弓弦引上弩牙,箭矢插入弩槽,然后直起腰,平端着弩臂指向来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绝无半点凝滞,足见平时训练得当。
匈奴人看见我们的营门打开,前面的武刚车后像梦幻一样,突然站起来上千汉兵,弩臂齐齐指向他们,知道厉害。领头的匈奴首领立即大叫:“撤退。”匈奴人急勒韁绳,所有的马都弯成个弧形,向来的方向奔去。有的骑兵收韁绳不及,前后相撞,立刻从马上摔下,被马蹄踩成肉泥,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看匈奴人离得尚远,发弩无益,于是下令:“收弩前进。”
于是前面武刚车开道,接着是盾牌手护卫,后面跟着大队强弩手,最后是长戟手,层层叠叠,像列队的蚂蚁那样,虽然缓慢,却是坚定地往前移动。随着我们军队的移动,刚才还耀武扬威游弋在外的匈奴骑兵以及盘踞在木城上排成鱼鳞状的步卒都惊叫着纷纷向城内撤退。等我们迫近城下,郅支城已经是城门紧闭。
我挥动手上的旗帜,大吼道:“第一队仰射城上。第二队上弩,第三队准备。”
一声吶喊,先头的弓弩手弩箭射出,数百箭矢像飞蝗一样向城上扑去。他们射完马上蹲下,第二队踏上一步,又是一轮箭矢射出,像疾风骤雨,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城上的匈奴人立刻用盾牌在墙头立起了一道盾墙,箭矢有的射在盾上,没羽而入,躲在盾后的匈奴士卒惨叫着栽倒。匈奴士卒也纷纷向城下射箭,他们的弓箭虽然劲力不如我们的强弩,但是由上射下,有着地利优势,也有的匈奴人将城上的石头不停地向下面推来,箭矢和坠石砸死了不少汉朝士卒。
不过随着我们的箭矢过于密集,匈奴人城墙上的盾墙相继消失,只有偶尔出现的圆石顺着他们修筑的石槽,盲目地从城上滚下,力量已经远不如刚开始时的准确和强劲。
我命令弓弩手暂时后退,让大群手持铁铲的士卒上前,甩开膀子挖起沟来。如果攻城不利,只能挖地道突入城内,反正不能在这城下久驻,否则粮草给养会成问题。
见我们停止射箭,匈奴人相继又出现在城头,乱箭再次像暴雨一样激射而下,这阵箭雨中,还夹杂着大量四角尖利的铁製和木製的蒺藜,汉兵弓弩手和挖土的士卒在箭矢的打击下纷纷撤退,慌乱之中,多踩在这些尖利的蒺藜上,纷纷摔倒,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遍地。
我登时心烦意乱,看来匈奴人真的学会了不少我们汉兵守城的方法,而且时机掌握得很恰当。我命令长戟兵推着牛车车厢上前,掩护受伤的士卒撤退。第一轮进攻就这样失败了。
郅支单于再次出现在城头,得意地大叫道:“该死的陈汤竖子,竟敢骗我。等我再捉住你,一定再次把你浑身剥得精光,吊在铜鑊上蒸了吃。”他身旁的十几个阏氏也齐齐尖声大笑,为郅支单于助威。
我羞得满脸发烧,当时赤身裸体在郅支面前的狼狈模样又一次晃到眼前。我用剑指着他大叫:“该死的呼屠乌斯,看看这回是你捉住我,还是我捉住你。你等着瞧罢。”
说完我下令:“给我退后二百步进行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