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汤 第十四节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修筑城防,前任刀万年当都护虽不能说当得不合格,但也不能说多优秀。乌垒城的城墙多有破损,只怕难以保证都护的安全。我们命令驻扎的士卒轮流劳作进行修补。由于大部分士卒还分散在乌垒城南的轮台屯田,能征发的汉兵更加不足。甘延寿和我商量后,决定临时征发一些龟兹、危须、尉犁、焉耆、乌孙等附近国家的民眾来帮助我们。按照律令,西域都护府用节信征发诸国民眾担任徭役是允许的,征发士卒作战则不行。

几天后,沿途邮驛反馈的消息说文书已经送到各国国王手中,他们的民眾会陆续到达。大约一旬左右,按照位置的远近,这些国家的民眾果然都相继来了,而且车辆、骆驼、牛马、粮食,络绎于道。有了他们的帮助,乌垒城的城墙修筑进度大大增加。我天天到城楼上巡视,有时帮他们象征性地打打下手,同时也和他们交谈,以便瞭解一些情况。西域诸国的话都差不多,我在康居呆了数年,多接触西域各国人,简单的交谈对我来说毫无困难。

这些西域诸国人虽然干活的手脚还不算慢,情绪却不怎么高涨。除非谈到汉朝出产物品的时候,他们会饶有兴致地问长问短,他们对丝绸很感兴趣,抱怨自己买不起那么柔滑的东西,对于丝绸的形容,他们的言辞是粗鲁的,说那柔滑得像少女的屁股。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多少这种“少女的屁股”。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还很多,比如铁铸工具、马具甚至铜铸弓弩机。但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所关注的是他们怎么看待匈奴和汉朝。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些人虽然对汉朝颇加讚美,但谈到匈奴的时候,恐惧之情仍然形诸颜色。

“匈奴人的行动像闪电一样,他们的屁股和马的屁股是连成一体的,怎么颠都颠不下来。”一个龟兹人夸张地说。

另一个焉耆人连连点着他像鸟一样的头,同时呲开他斑驳陆离的脏牙齿,用手指着不远处正在交欢的两条狗说:“对,比那两条狗的屁股粘得还紧。”

另外几个人都开心地捧腹大笑,在说脏话自我取乐的习惯上,他们和汉朝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又一个龟兹人对那个焉耆人道:“但是匈奴人强姦你的婆娘时,和那两条狗粘得同样紧呢?”

焉耆人倒不以为忤,笑骂道:“我看你这家伙就像上次匈奴人打进龟兹时留下的种,你看看你的脸,又扁又阔。”

西里哗啦,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我大声安慰他们道:“诸位请放心,有我们汉兵在,匈奴人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的呼韩邪单于已经对我们大汉俯首称臣,上书要求保塞,现正居住在长城下当大汉的守卫呢,你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话旋即遭到了他们的纷纷反驳:“可是还有一个郅支单于,就在康居附近呢,乌孙人经常遭到他们的骚扰,苦不堪言。据说大月氏又和郅支暗通书信,准备臣服匈奴啊。”

“校尉君,你不是说还有乌孙的兄弟来和我们一起筑城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到一个?”一个尉犁人问道。

我也感到焦躁,文书送出去这么久了,乌孙人果真一个没来。我和甘延寿两人这几天都心里打鼓,难道乌孙人经不起匈奴人的进攻,又重新臣服匈奴了?前天我们刚派出了使者直接前去乌孙的首都赤谷城送信,看看情况如何。

又等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两百个乌孙人。他们的首领走进都护府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看样子颇有不满。

甘延寿把首领呈上的文书看了看,摔在案几上,有点不高兴地问:“征发文书已经送达一个月了,你们乌孙人现在才来。而且文书上说征发五百名工匠,你们才来了不到两百,一应粮草也完全没有达到预定的数量,到底怎么回事?”

那首领直挺挺地道:“要是前两年,凭都护君要什么,我们乌孙都能送来什么。可最近两年匈奴伙同康居时时前来骚扰,不是勒索财物,就是大加杀戮,我们乌孙青年男子不知有多少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财物不知有多少被他们席卷而去,就现在来的这些人和粮草,还是我们国王挨家挨户劝服搜集的呢。”

甘延寿呆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大声道:“岂有此理,堂堂乌孙,是个西域大国,士卒就有十万,现在跟我说五百个人都凑不齐,还编造这么多理由。难道不知道汉朝西域都护每下一个命令,都是按照《军兴法》从事的吗?律令规定,乏军兴者斩,你有几个脑袋。来人……”

旁边的汉朝士卒齐齐答应道:“在。”就等甘延寿一声令下,就将这乌孙首领拖出去斩首。

“都护君要斩便斩,”那乌孙首领的神色不变,大声道,“总之我说的话全部千真万确。当年乌孙臣事大汉的时候,大汉皇帝曾经承诺保护乌孙不受匈奴侵扰,乌孙也立誓愿意听从汉朝西域都护的调遣,并按时供应汉朝驻屯军队的给养。现在上国没有践行它的诺言,却让臣国奉行它的义务,不亦难乎?况且,乌孙这两年的确人穷财尽了啊!”

甘延寿脸色铁青,大喊道:“来人,拖出去,斩。”

士卒跑上来,一边抓住乌孙首领的胳膊就要往外拖。我赶忙道:“且慢。”

甘延寿不安地看着我:“校尉君有何见教?”

我长跪施礼,道:“都护君,下吏看这乌孙人说得在理啊,望都护君三思,暂且饶他一命罢。”

甘延寿不悦道:“乌垒城中,万事都按军法行事,饶他一命不难,但因此让律令成为一纸空文,将来就不好节制,一旦猝然有急,而调遣不动,你我都难辞其咎。”

我坚持道:“虽然如此,可是事涉外国,一件事办得不妥将引发诸多连锁反应。不如上书长安,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奏上,请皇帝陛下裁决。如果詔书仍旧指示按照军兴从事,再斩他不迟。”

那乌孙人突然挣脱士卒,紧跑两步,在甘延寿前跪下,道:“都护君,斩我一个人不要紧,但是都护君如果能出兵康居,翦灭郅支,则我虽死,犹自感谢大汉和都护君的功德。否则,虽斩我一人,都护他日征发乌孙民眾和粮草,乌孙仍然无法供应。大汉斩不胜斩,则是把乌孙硬推向匈奴。乌孙为西域大国,大汉失我乌孙,和失去整个西域三十六国无异,望都护君明察。”

甘延寿呆了,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国家大事,岂是尔等随便说说而已的吗。来人把他拉出去打二十军棍,伤好之后再行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