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过于鲁莽的事。我杀了汉朝的使者,按照汉朝的规矩,他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的确,我离汉朝的本土很远,但现在的西域几乎全是他的属国,强大的乌孙就在南面,龟兹的延城旁也有汉朝的西域都护治所,如果汉朝征发西域诸国的兵马来攻打我,并不是很难办到。
“那个该死的汉朝使者叫什么名字?”我叹了口气,问驹于利受。
“他是汉朝的卫司马,名叫谷吉。”驹于利受回答。
“哦,谷吉,我并没想杀他。”我说,“巨耐这竖子实在无礼。汉朝皇帝不应该怪我不遵故约,他们应该反省,怎么选这么一个狂徒来当使者。”
驹于利受好像安慰我似的,轻轻地说:“父亲,你没有错。这个谷吉的确是个狂徒,当时汉朝皇帝也并不肯派他出使,是他自己极力要求来的。”
“为什么他这么想当使者?”我有些好奇,“难道跋山涉水的,不嫌辛苦吗?”
“跋山涉水固然辛苦,但是一次成功的出使可以很容易得到陞迁。所以汉朝一些出身卑下而又雄心勃勃的官吏,都汲汲追求出使外国的机会,尤其是出使我们匈奴。”
“那又有什么不同?”我问。
他道:“父亲有所不知。汉朝自从武帝以来,民间开始充满了开边拓土的风气,一些流氓无赖少年,本来在国内穷极无聊,或者犯罪入狱,将来免不了弃市的命运,这时忽然找到了他们的出路。他们都上书皇帝,自告奋勇说愿意出使远国,宣扬汉朝的伟大功业。皇帝接到这类奏书都非常欢喜,常常会令官府赏赐他们一些钱财,给他们颁发节旄,赦免一些罪犯跟从他们出使。有些无赖子虽然得不到皇帝的钱财资助,也经常独闯西域,自称为使者。汉朝人一向认为其餘国家都好征服,独独对我们匈奴颇有恐惧,认为是个劲敌。所以,肯出使匈奴为汉朝争得荣誉的人,往往更让人佩服,在仕进上也格外佔些便宜。这谷吉四十多岁,在汉朝仅仅是个小小的卫司马,因此一直憋着一股气,想靠出使匈奴搏得虚名。汉朝的御史大夫贡禹比较瞭解谷吉,当时极力諫挣,说谷吉是个妄人,派他出使匈奴,一定会为国家取辱生事,只是后来因为右将军冯奉世支持,谷吉才最终得遂所愿。”
我勉强笑了笑:“他的确得成所愿,汉朝至少会表彰他是个忠臣罢。他如果有儿子的话,也可以得到他的荫庇做官了。”
“现在看来,谷吉的确是个妄人。在路上,他对儿子我就非常倨傲。其实他的做法,并不是汉朝皇帝的意思。”
“哦,你怎么知道?”我问。
“父亲杀了他后,我们把他随身携带的文书全部看过了。文书上汉朝皇帝命令他对父亲要温言抚慰,极力修好,不要把关系闹僵。他随身也带了不少礼物,都是汉朝皇帝送给父亲的。”
“可是究竟不会有给稽侯狦那个竖子的多。”我脱口道。
驹于利受看了看我,诚恳地说:“父亲,虽然我们父子多年未见,但是父亲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
“你觉得父亲做错了,是不是?”我直视他的脸。
他不置可否,说:“谷吉如此无礼,父亲就算杀了他,也不是说不过去。我的意思是说,父亲一生骄傲,容不得别人低看自己。其实汉朝对稽侯狦更加好一点,我们又何必一定耿耿于怀呢?毕竟稽侯狦自甘堕落,卑躬屈膝地臣服汉朝。而父亲虽说表面上臣服,骨子里却桀驁不驯,汉朝人不是傻瓜,当然会因此区别对待。况且儿子大胆说句父亲不爱听的话,汉朝并不想以我们为敌,儿子在汉朝这几年也一直受到礼遇,现在他们又不远千里送儿子回来,不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我默不做声,他说得确实对。骄傲是我的巨大荣耀,也是我的巨大弱点,我不能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这个性格遭到了父亲虚间权渠单于的驱逐。我的母亲在我父亲的诸位阏氏中地位不是很高,我的地位在诸位兄弟中也因此处于弱势,但是我一向心比天高,觉得自己才是诸位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不管论骑射还是论聪颖,我都比兄弟们强得多。我十三岁就能射杀成年匈奴射手才能射杀的大雕,我用汉文和匈奴文写的文书又快又好,兄弟们远远不能望我项背。因此,我逐渐被他们孤立。他们时常联合起来欺负我,幸好我还有几个须卜氏和兰氏家族的好朋友。他们的帮助一度成为我温暖的源泉,然而有一天,我竟然发现我这几个好朋友和我的兄弟们也玩得很开心,我心中友爱的城墙顷刻坍塌了。当这几个好朋友又嘻嘻哈哈地来找我玩时,我一脸铁青对他们说:“你们去和他们玩罢!”我的脸色肯定让他们震惊了,接着,我就完全失去了他们。在匈奴的贵族子弟中,我最终变得没有一个朋友。当我有一天偷偷射伤他们中的一个时,我父亲也震怒了,他把我放逐了出去,只给了我两个奴仆,让我到遥远的匈奴东地靠近乌桓的一个甌脱去当一个普通的匈奴人。这到底算不算骄傲把我害了呢?
“但是现在我已经杀了谷吉,后悔也没什么用了。”我无奈地说。此刻在儿子面前,我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的坚强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说:“事已至此,我们干脆对外宣称没有见到什么汉朝使者,汉朝遣归的单于侍子也无影无踪。父亲反而可以不断地派使者去汉朝,追问我的下落。这样事情就变得截然相反,是汉朝丢了父亲的儿子,反而是他们对不起父亲了。”
“天哪!有你这么个儿子,我感到尤其骄傲。”我由衷地对他说,“只是要委屈你躲着不再露面。”
他笑了笑:“等到父亲让匈奴重新变得强大,儿子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出来了。父亲,我想这一天不会太久。”
我心里更是一阵暖洋洋的。外面寒风呼啸,是秋天的第一阵寒风。冬天又要到了。我想起前不久奔驰在碧蓝的夷播海上,那时那位康居美女还裸着双臂和陈汤在湖边调情,就不由得一阵感慨。难道我要一辈子躲在这寒冷的边地吗?现在我们匈奴缺衣少食,我真的有些发愁,怎么才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