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驹于利受所料,稽侯狦那个竖子从汉朝得到了数不清的好处。据我派在汉朝的探子报告,说这年是汉朝的甘露三年,新年正月的时候,稽侯狦带着他的亲信贵人二百餘人去了汉朝云阳县的甘泉宫,向汉朝皇帝祝贺新年。汉朝皇帝在甘泉殿接见了他,对他颇加礼遇,把他的位置列在汉朝本国的诸侯王前面,虽然他仍必须在皇帝面前称臣,却不必称呼自己的名字。皇帝还赐给他绿色綬带的黄金印章、刀剑车马以及数量巨大的财物,光丝帛就有八千匹,絮也有六千斤,穀米则不计其数。稽侯狦和西域的数百个蛮夷君王贵人一直跟随汉朝皇帝回到长安,在长安附近的渭桥上,汉朝皇帝的车马即将来到,蛮夷君长们都夹道陈列在渭桥下拜迎,等到皇帝的车马登上渭桥,蛮夷君长们都齐声欢呼“万岁”,声音震天动地。稽侯狦等人在长安住了几个月,一直等到塞外的杨柳都变青了才离开,他离开的时候,皇帝特地派遣长乐卫尉董忠、车骑都尉韩章发兵一万六千骑欢送,一直送到朔方郡的鸡鹿塞。后来董忠又得到詔书,命令他率兵就地驻扎,帮助稽侯狦随时镇压造反的匈奴人眾。
探子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脸上不由自主露出艷羡的神色,对汉朝的盛会好像非常仰慕,完全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匈奴人该有的立场。而我的肺却要气炸了,我左右扫视了两遍随侍的贵人,他们一个个脸上也黯淡无光,非常沮丧。很显然,巨大的财物把他们的灵魂俘获了。现在正是冬天,穹庐外寒风呼啸,贵人们身上都披着薄薄的兽皮,谁不希望能穿上汉朝厚厚的丝衣絮绪?当年匈奴兴盛的时候,我们可以入塞去抢,抢不到还可以通过边境的互市用兽皮去换。现在我们却只能胆怯地孤守在这极北的朔北沙地,苦熬着飢寒交迫的日子。
我叹了口气,问身边的贵人们:“诸位有什么看法?”
大家都面面相覷,左骨都侯道:“稽侯狦这个竖子竟然厚着脸皮跑到甘泉去给汉朝祝贺新年,简直无耻之尤。那曾是我们匈奴人祭祀天地祖宗的地方,后来才被汉朝人抢去,一直是我们匈奴人最大的耻辱……”
我皱了皱眉头,尽说这些废话有什么屁用。匈奴丢掉云阳甘泉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当年冒顿单于也没有把那地方抢回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有那个本事?
左大将须卜氏见我脸上不悦,赶忙说:“单于,刚才探子说汉朝已经命令董忠的骑兵驻扎在鸡鹿塞,随时准备帮助稽侯狦镇压反叛,看来是真的决定全力扶持他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许驹于利受说得对,我们或者也可以学学秦人的狡诈,假装臣服他们,就算换来一些粮食、布匹,也可以解决目前的燃眉之急啊。”
我心里暗暗赞同。说实话,听见稽侯狦得了那么多馈赠,我真的开始动心了。臣服不过是个名声,和实际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左大将说得固然有理,”我说,“但是稽侯狦那竖子现在已经佔了先机,我们就算想假装臣事汉朝,只怕也来不及了。”
诸贵人也相继点头。
我假装无奈的样子:“不过为了匈奴的未来,我们不得不暂行这个权宜之计。诸位贵人,谁有勇气去汉朝充当使者?”
贵人们都面面相覷,没有吱声。显然他们担心到了汉朝就把命丢在那里。既然汉朝已经接受了稽侯狦,还肯再接受稽侯狦的仇敌吗?
我心里感到一阵失望,就靠这些人作为辅佐,振兴匈奴只怕有心无力。
把贵人们都斥退,我闷闷不乐地在穹庐里转圈。忽然我想起了儿子驹于利受,他前几天被我命令打伤,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也许上次我确实对不起他,他也是为匈奴好啊。
不知不觉,我出了自己的单于庭,踱到了驹于利受的穹庐前。门外的卫士看见我,慌忙跪下覲见。我挥了挥手,叫他们不要惊动驹于利受。我掀开兽皮帘子,一弯腰进了穹庐。
驹于利受正躺在骨製的床上,看见我进来,一蜷身就要爬起。我上前紧走两步,按住他。
“父亲。”他硬咽地说。
“我们匈奴男子,不要学秦人那样哭哭啼啼。”我说。
他抬袖擦擦眼窝。
我自言自语道:“稽侯狦去汉朝的甘泉宫朝见皇帝了。”
他沉默不答。
我看着他的脸:“如果我们再去,会不会太迟了?”
他马上回答:“不会,不会太迟,汉朝一定会接受我们。”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他说:“父亲,当年你带着我们隐居在居延泽森林中射猎的时候,我经常出去和汉朝边境士卒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不打仗的时候大家相处得还不错。我对汉朝人的脾气很瞭解,他们对我们匈奴又怕又恨,日夜希望我们能够永久跟他们和好。现在我们虽然衰弱,却也有数万之眾,汉朝不能追击到漠北,就永远不会安心,如果我们竟然肯主动臣服,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又怎么会管迟早呢?”
“可是诸位贵人都不愿意出使汉朝。”我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脱口而出:“我可以去。”
“你不怕吗?”
“不需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