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真是个狡猾的国家。
他们对外宣称,我是偽单于,真正的单于是稽侯狦。
这种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他们知道,我是匈奴中的强者,扶持弱者对付强者,是秦人惯用的伎俩。当初对付羌人,他们就成功地使用过这种办法,他们扶持那些弱小的部落对抗强悍的部落,等到那些强悍部落的血都在草原和沙漠上流得一滴不剩,那些弱小的部落自己也随即成了汉人的奴隶。
我不能容忍伟大的匈奴人落到这样的下场。可惜这样的下场一直在进行着,在过去的几十年,丁零人、义渠人、犁污人甚至某些正宗的匈奴人都像干渴的骆驼一样扎进了汉朝的怀抱,我们剩下的匈奴人就只能躲在龙沙堆的极北哭泣了。
振兴匈奴的使命这一次落到了我的头上。我要向他证明,我不是偽的,我是正宗的“天地所生日月所立匈奴大单于”,伟大的“郅支骨都侯单于”。真正的偽单于是那个叫做稽侯狦的竖子,他不过是靠着他老婆的父亲乌禪幕的势力才得以保全一条狗命,竟然敢厚着脸皮自称什么单于。
当然,我不否认,当初他也给了我一些帮助。当年我因为不得父亲虚间横渠单于的欢心,被贬逐到民间,和其他下等的匈奴人为伍。在那些塌鼻黄面的匈奴人之间,我高鼻深目阔脸的贵种模样还是很令人注目的,我一刻没忘记自己只能属于挛提氏这个家族。因为我身躯的威武,那些草原上的少女都喜欢朝我投来挑逗的目光。我也不在意和她们逢场作戏,但是我的正式妻子必须属于呼延、兰、须卜这三个家族,只有和这三个家族婚配,才能保证我的后代具有匈奴贵族特有的旺盛精力和强大旅力。这些都是汉朝那些身材矮小的蛮子们无法比拟的。
“虽然这么说,可是那些黄面孔的秦人早已成为高贵的人了。你看西域三十六国的人们,一看见黄面孔的人经过,即使不是大汉朝廷派出的使者,也都情不自禁卑躬屈膝地送上食物和礼品。你老是自称天地所立单于的子孙,现在还不是得跟我们一样在这里伐木作车为生?就算血统真的高贵,又有什么用?”一个匈奴和汉族混血的少女曾经对我这样抱怨,那段时间,她深为得不到我的欢心而苦恼,大概是劝我不要那么好高騖远罢。
我逼视着她:“你现在身上有一半秦人的血液,是不是很骄傲?”
她似乎被我的眼光吓坏了:“没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像你这样强悍高贵的匈奴人,你才是真正的匈奴人。”
我慢慢地鬆开了放在身后刀把上的手。如果她就此缄默地离开,本来还可以保留性命。但是她转身的时候,竟然咕嚕了一句:“眼窝深得能盛一泡尿,还谈什么高贵?”
她的话刚刚说完,我手中的刀已经出鞘,头颅飞快地离开了她的脖子,血热热的溅了我一身。她死得很痛快,毫无痛苦,不枉爱我一场。
我翻身骑上一匹骏马,就往东方逃去。我杀死的那个少女并不是真正普通的匈奴贫民,而是右大都尉的女儿。如果我不逃跑,很可能会丢了性命。谁都知道右大都尉脾气暴躁,性情粗野,他可不会管我是上任匈奴王的儿子,一定会杀了我再说。
我在居延泽附近的森林里躲了好多年,直到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弟弟稽侯狦在东边,已经被姑夕王和左地贵人立为呼韩邪单于,而且刚刚在姑且水滨击破了暴虐的握衍胸提单于的兵马,握衍胸提单于向自己的亲弟弟右贤王求救不得,愤意自杀。
于是我立刻决定,带着妻子去投奔他。
稽侯狦那时还很念兄弟的情分,见到我,立即下令封我为左谷蠡王。随即他派人去右地,命令右地贵人杀掉右贤王,但是右地贵人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们把消息告诉了右贤王。右贤王大怒,发兵东击稽侯狦。他的兵马虽然有四万之多,可我认为不值一提,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将他们击灭。但是谁也料不到稽侯狦这个竖子竟然临阵畏惧,下令撤退,虽然我攀住他的马头苦苦劝告,他也无动于衷。数万骑兵一撤,顿时像宾颜山崩塌了一样。我夹杂在乱军之中侥倖逃脱,而稽侯狦这个畏懦的竖子也丢了他的单于王庭。
那时我就暗暗发誓,我要自己召集兵马来完成匈奴统一的使命。我是稽侯狦的兄长,如果他这样无能的竖子都敢自称单于,为什么我不能。
稽侯狦的畏懦造成的后果是巨大的,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匈奴的土地上像开花一样,一共有五个单于出现,昔日强大的匈奴完全分崩离析,这都是稽侯狦那竖子的过错。我要杀了他,然后像冒顿单于一样,重新统一整个匈奴,在几千里的漠野上重新恢复冒顿单于时候的辉煌,我通过神巫向伟大的冒顿单于的灵魂保证,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的灵魂也一定会保佑我的成功。
那个在右贤王面前吓得要死的竖子稽侯狦得知我自立为单于,竟敢带着他貌似强大的兵马来攻打我,我率领我的军队很轻鬆地击破了他。趾高气扬地来,灰溜溜地逃窜,这就是他的结局。姑衍山单于王庭现在归我所有了。
后来我听说这个畏懦的竖子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汉朝,请求汉朝出兵帮助。起初我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我问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我属下的右大当户:“你有没有听错?兄弟之间的争斗用得着去求救外人吗?如果他来投降我,还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匈奴人,我会给他一个右贤王的位置。如果他认贼作父,那就和我不共戴天。”
右大当户说:“单于,你的心地太善良了,这世上有的人像狼那样兄恶,像田鼠那样委琐,他们能做的远远超出你的想像!我的消息得自汉朝长城下的烽隧士卒,汉朝皇帝下达给他们亭隧的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丝毫虚假。”
我气休休地叫道:“该死的竖子,你自己委琐怕死倒也罢了,可是你不该让死去的诸位先单于为你的无耻承受屈辱!我一定要杀了你,拿你的头来祭祀先单于,即使你死了,你的魂魄也没有脸面去见先单于们!”
帐篷里的贵人们全部齐声欢呼,赞同我的声讨。
“向仇人摇尾乞怜,这不是我们匈奴贵人应当做的。我们匈奴和汉朝的仇恨像那祁连山上的万年冰雪,永远没有销释的一日。”一个贵人说。
另一个王室贵人马上附和他:“是啊。如果不是汉朝几十年如一日的追赶攻打,我们匈奴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稽侯狦那个竖子认贼作父,他已经不是我们匈奴人了。我们挛提家族没有这种下贱的子孙。”
“发兵攻打他,单于,你下命令罢,虽然用匈奴人的血来洗涤匈奴人的血不是一件高尚美好的行为,但是,如果伟大的匈奴撑犁孤途单于的名号被耻辱给玷污了的话,惟有背叛者的鲜血才能将它清洗干净。请伟大的郅支单于马上下令发兵,我将率领我们兰氏家族的所有壮健男子,供单于驱使。”这是一位兰氏贵人的表白。
“我们须卜氏也不会落后。”
“还有我们当户氏。”
我看着他们慷慨激昂的面容,由于声嘶力竭,每一张扁平的胖脸上都鲜红鲜红的。我欣慰地笑笑,如果我的族人都这样勇武而看重尊严,那么统一匈奴指日可待。
穹庐里像开水一样沸腾着,但是我突然发现我那个壮健的儿子驹于利受没有附和我的意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穹庐的一边,冷眼看着愤激的贵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