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边低声哭泣边帮我磨墨,我想了想,问楼护道:“敢问楼君表字?”
楼护撇了撇嘴:“问这个干什么?”
我诚恳地说:“遗令一般要见证人,今天情况特殊,只能让子夏和你以及我的侍妾罗敷当见证人了。”
楼护又发出三点笑声:“真他妈的婆婆妈妈。我的表字君卿,告诉你又有什么关系,还怕你的族人报仇不成?”
我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族人,仅仅一个同产弟弟,却是帮你们的。”
万章和楼护面面相覷,显出奇怪的神色。我不再理会他们,舔舔笔毫,满怀神伤地写自己的遗令:
自古无不死之人,今将绝矣,书此遗令:家产令二子疏、宽平分,勿分嫡庶。若疏能为孝子,则当遵父命。若疏不为孝子,则罗敷可将宽往依甘君况。君况我死友,必不令尔流离失所也。在旁者:罗敷、万子夏、楼君卿。彼二人为同产妹及友报仇,我实有罪,子孙切勿报之。建昭二年秋八月壬申陈遂手笔。
我把遗令递给万章:“二位且看看。”
万章接过,快速地扫了几眼,似乎是好奇地说:“甘君况是否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翼虎’甘延寿?”
我点了点头:“是的,你认识他吗?”我觉得还可以攀谈几句拖延时间,甚至可以告诉他,甘君况曾对他有恩。
“不认识。”他答道,说着把我那张遗令递给罗敷。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更漏的声音,楼护急道:“子夏兄,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动手罢!”
我脸色死灰,终于还是逃不过去。在自己防守得像铁桶一样的房子里被仇人杀害,甚至拖延了很长时间,这在世上恐怕都算前所未有的事情,可是竟被我赶上了。
万章说:“按说你上次饶了我一次,我应该也饶你一次。可是杀你很难,机会实在难得,得罪了。”说着他缓缓走过来,双手握刀,“想要不痛苦,就跪下把脖子伸出来罢。”
我当然怕疼,因为恐惧,浑身的力量都好像抽空了。我下意识地垂着头,僵硬地伸长脖颈。
罗敷从后面死死抱着我嚷泣。
楼护大踏步上前,死劲拉开她。
我闭着眼睛,等着刀落下来。
突然听得“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同时还有他的声音:“廷尉君,刚刚接到车师戊己校尉的文书,西域危急。车骑将军叫我们马上去宫中商议军……”
他看见屋里的情景,嘴巴戛然而止,想也不想就抓起了一个案几。
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扯起嗓子大喊:“君况,快帮我,有刺客!”说着我缩起脖子往外一滚。
万章被这突然的意外搞糊涂了,毫不犹豫地一刀朝我斩来,可是只斩到了蓆子,楼护也一个箭步逼近,兜头一刀朝我头顶劈下。
但是一个案几挟着风声朝他飞来,他的刀被案几一撞,“呼”的一声立刻脱手,插入墙壁的木柱上,环形的刀把不停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甘延寿没有再给万章机会,飞身跳了过来,同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格住万章的环刀,又斜起一脚,将楼护踢翻在地。
我龟缩在墙脚,甘延寿背对着我,对我形成了很好的保护。万章和甘延寿刀来剑往,不住发出尖锐的撞击声,楼护也爬了起来,从墙壁上死劲拔出自己的环刀,双双夹攻甘延寿。
甘延寿大笑一声:“好久没这样真刀真枪打过了。”说着俯身一剑,朝万章刺去,左手顺势抓起一个青铜铸造的提梁卣,格住了楼护的环刀。那个青铜卣是我摆在屋里的装饰,也是我父亲当年所得的孝宣皇帝的赏赐,足有五六十斤,可是甘延寿抓住它的提梁,如铜锤那样挥舞。楼护也的确有些旅力,被这样沉重的铜卣格住环刀,竟然没有震飞。只是他的腿有些痛,一拐一拐地闪避甘延寿的攻击,像一隻暴怒的蟾蜍。
看着甘延寿好整以暇的样子,我知道万章和楼护两个人绝对不是对手,于是大大鬆了一口气。我真该庆幸,没想到今天神奇般地拣了条命,如果不是罗敷想办法写遗令拖延,恐怕就等不到他来了。谁能料到甘君况这么晚会来找我,更不会想到军情紧急得他要排闥而入。大概这也是天意罢。也许那个术士说得对,我以前的确滥杀过无辜,但后来我有了悔改之心,上天就因此给我一个机会,以后我更得秉公断案,才对得起上天对我的一番好生之德。
这时甘延寿和万章、楼护两人已经斗了十几个回合,他们显然很沮丧,左支右絀,颇为狼狈。万章边砍边叫:“君卿,今天杀不了那个恶贼了,你先走罢,我断后。”
楼护回答道:“还不是怪你有妇人之仁……不,我断后,你先走。”他虽然责怪万章,却不肯先走,确实很有友爱精神。
“那一起走罢。”说着万章像疯虎一样猛砍几刀,甘延寿左手提卣,右手握剑,后退了几步。楼护趁着这个机会一转身,就想往外跑。甘延寿“哼”了一声:“你停下。”左手的提梁卣脱手飞出,正好撞中楼护的后背,发出沉闷的声音。楼护中了这一记,仰面栽倒。甘延寿长剑一绞,万章的环刀也捏不住,激射而上,“噗”的一声插入房梁。甘延寿身子一侧,斜身腾起,踢了出去,万章右肋中脚,应声而倒,身体贴地滑出,倒撞在墙脚下,像一个麻袋,身上竟然裊裊冒出灰尘。他的衣服也真够脏的。
甘延寿将手中的长剑还鞘,笑道:“廷尉君,今天你可欠我一命哦。”
我竖起大拇指讚道:“君况号称‘翼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天要是你晚来一步,就只能看见我身首分离了。”
甘延寿走到万章面前,道:“这大概就是我曾经救过性命的万章罢。今天我不杀你,你就欠我两条命了。”
惊魂稍定,我跟甘延寿开起了玩笑:“君况,你今天怎么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他笑道:“唉,车骑将军命我即刻去见他,说是路过廷尉府时一定要把你载上,越快越好。今晚丑时三刻,宫中收到赤白囊装裹的边境加急文书,偽郅支单于裹胁康居兵马,大肆侵入我乌孙属国,扬言要统一西域,我们必须连夜商议出兵讨伐。现在皇帝和车骑将军就在温室殿等我们。”
“好,那我们赶快走罢。”我深知如果不是非常急切,用不着这样寅夜招集大臣。我曾经听尚书令讲过,孝武帝元光、元狩年间,经常有半夜或者凌晨召官吏入宫商议边塞征讨事宜,到了昭、宣两朝,缓于征伐,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再行。现在突然恢复,情势必定非常危急。
我大声道:“来人,先把这两个贼盗捆下。等我回来再作商议。”